第12章遺物()
兩人都是崇禎元年生人,不過許平是年初出世,比金神通要大上幾個月,金神通抱拳笑道:「原來是許兄。」
許平當然不敢托大稱呼對方為金兄弟,同樣一個抱拳:「金兄。」
「許兄,其實我心中有個疑問一直想問。」
「金兄請講,我知無不言。」
「許兄深沉穩重,是大將之才。」見許平又要謙虛,金神通連忙說道:「這絕非我恭維之詞,我初次見許兄就有這種感覺,以後更深信許兄絕非莽撞之人。所以我才特別奇怪,當初趙大人殉國後,許兄為何要甘冒奇險,明知軍法無情,仍要冒名前去指揮木營。」
許平一時語塞。
「當日形勢凶險非常,我事後問過家嚴,雖然趙將軍久經戰陣,但是到底能不能拖住叛軍,就是家嚴心中亦無把握。賀大人命我馳援德州時,交代我見機行事,若木營已然崩潰,便要我退回與救火營合流,再另作打算。可見賀大人也和家嚴一般,雖然深知趙將軍經驗豐富,心裡卻也無十分把握。」
「雖然不過是兩千新兵,但是我軍上下訓練有素,臨陣不亂。」許平連忙為自己找借口,
戚繼光執掌明軍時五日一操,就訓練出百戰百勝的精兵。朝廷對新軍寄予厚望,在軍餉、物資供應上待遇優厚,故新軍訓練全是一日一操。
「無論訓練如何刻苦,終是新兵滿營。木營本部難道不是苦練出來的士兵麼?更有大批教導隊的軍官、士官,但是被叛賊偷襲圍攻時仍被殺得落花流水。難道說許兄去東森大營前就有必勝的信心嗎?那我是斷然不信的。」
其實,能夠在德州取勝有很多僥倖的因素。首先,當日叛軍若是不理會許平的孤軍而進駐德州,然後循官道北上的話,許平根本無力干擾叛軍的任何行動。其次,叛軍因為打得太過順利而驕橫輕敵,以為消滅剩下的明軍不費吹灰之力,主將把主力騎兵派出去抄掠明軍的後方大營,攻擊許平部時僅僅採用最省事的蟻附攻擊。
「那當然不是,我也曾幾次以為大勢已去,甚至想直衝叛軍大旗,戰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可是許兄最後還是慎重行事,穩穩守住旗陣。許兄這麼一個穩重的人,為何不按照軍規立刻後退報信?竟然會不管不顧地前去指揮木營。」金神通連連搖頭:「我真是看不透許兄啊。」
兩人又談笑一番,約好明日見面的時間便分手了。
離開直衛大營後,許平見時間日尚早,就到城中去看他的舅舅。進門後,許平先給門口的父母靈牌上香,然後又向舅舅請安。
舅舅見到外甥突然回家很歡喜,立刻就要為他準備晚飯。老人家一邊找錢一邊還擔憂地念叨:「都這麼晚了,也不知道張屠戶還有肉麼?」
「舅舅,我晚上還得趕回軍營。」許平連忙阻止了老人:「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陪您說說話。」
「哎呀,軍中的飯菜哪裡有家裡的好啊。」
「好得很,常常有肉。舅舅,我現在是教官了,伙食更是好了。」
「嗯,平兒就是有本事。」雖然舅舅當初不願意他從軍,但是既然事已至此,舅舅也沒有再發什麼牢騷。
許平向他舅舅講起這些天來的經歷,老人家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唯恐漏掉一個字。聽到戰場險惡幾乎丟掉性命,舅舅面容大變,連聲囑咐許平以後萬萬不可再自處險地。
「知道了,舅舅,我以後絕對不會如此的。」許平嘻嘻哈哈地向舅舅連連保證,好不容易把老人安慰好後,他就講起今天和金神通的談話。
之前聽許平講述德州之戰時,舅舅只是單純的關切之情,可今天的事情卻讓老人陷入沉思,期間還用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良久後舅舅終於緩緩點頭道:「平兒,這個小金將軍施你以恩,還對你頗為有禮,這不是因為他天性如此,而是因為你自己有本事。」
見許平沒有什麼反應,他舅舅臉上顯出憂色:「平兒啊,越是大富大貴之家,其中越是凶險無比。鎮東侯世子地位雖然顯赫,但正因為如此,更會招人覬覦。這個金小將軍可能是世子的死黨,他看出平兒前途無限,所以……所以……」
老人家連續說了幾個「所以」卻一直沒有往下說,許平笑道:「舅舅,您在說什麼啊?」
老人家的憂色更重,他沉默很久終於下定決心說道:「平兒,這些事當然都是我在瞎猜。鎮東侯世子的地位很可能不保,金小將軍對此心知肚明。現在他拉攏你為羽翼,將來弄不好你就要牽扯到世子地位之爭中去,這可是大凶無比的事情啊。」
「舅舅!」許平忍不住叫起來。
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平兒你可知道,鎮東侯世子並非嫡子出身,他是庶長子,而且親母早已經去世多年了」
這番話把許平聽得一下子呆住了,之前他對鎮東侯的家事幾乎一無所知。
舅舅又嚴肅地問道:「以大明律,該如何傳家?」
許平喃喃念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不錯,而鎮東侯在六年前有了嫡子。」舅舅點點頭,加重語氣說道:「這個世子也並非鎮東侯自己立的,而是當今皇上替他立下的。」
許平大吃一驚:「皇上怎麼會替鎮東侯立世子,而且立的還是庶子。」
「說來話長,那時你還小……」許平的舅舅告訴他,當年遵化大捷,黃石全殲侵入京畿的後金大軍,陣斬奴酋皇太極、莽古爾泰以下後金、蒙古頭目數十人。崇禎天子大喜之下就萌黃石的庶長子為侯世子,萌其庶次子為錦衣衛千戶,連以後才出生的嫡子,也是在那時定下了秦軍指揮僉事的世職。
「庶子終歸是庶子,再說世子生母已經去世多年,如果鎮東侯某天真的能打一場大勝仗,然後請求皇上改立他的嫡子為世子,皇上未必就不准。」舅舅連連搖頭,不停地歎氣:「只是世子長到這麼大了,自然有自己的親信,比如這個金小將軍。如果世子真的像金小將軍說的那麼英武的話,自然會在戰場上立下大功績,那麼到時候給他恩典的皇上也面上有光,而鎮東侯要換世子的話,皇上未必答應,下面也會有很多人不服。」
這一番話把許平聽得背後冷汗直流:「舅舅,你是說,鎮東侯有意讓世子出使海外,就是不給他立下戰功的機會。」
「唉,富貴人家最是凶險難測。」舅舅又一次重複這句話:「平兒,你在軍中本就是身處險地,如果再牽扯進這種恩怨中,那……那一個不留神,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震驚之餘,許平慚愧地問道:「舅舅,您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怎麼會不關心!你在鎮東侯手下,我不去打聽他的事情,還去打聽誰的?」舅舅瞪眼看著他,生氣地說道:「倒是平兒你總是這般粗心大意,竟然對官長的事情一無所知,連這麼緊要的事情都懶得去打探一下。」
德州之戰結束後,許平今天才第一次回家來看望舅舅。聽到老人家對自己的事情關心備至,心裡既有感動,更多卻是羞愧,不由得低下了頭。
自小他舅舅就對這個外甥照顧得無微不至。在許平八歲時,當時的大都督黃石下令在全國推廣一些預防瘟疫的手段,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天花疫苗。為了便於推廣,所有的疫苗都是免費提供給郎中的,如此一來,製造假疫苗就變得無利可圖,而且真的疫苗也可以賣得很便宜,普通百姓都可以用得起。
當時一劑牛痘十文錢,不少人就是不信牛痘也去種上一劑,希望能沾上些勳貴重臣的福氣。肆虐北方多年的天花,隨著牛痘的推廣,就此開始漸漸平息,最後幾乎人人都去中痘。在崇禎二年的京師浩劫中,許平的舅舅瘸了一條腿,平日辛苦經營小麵攤本也掙不了幾個錢。那次為了給許平種痘,舅舅把好不容易積攢的一兩白銀盡數拿出來,交給種痘的郎中,千叮嚀萬囑咐:「我妹妹只有這一個兒子,這個符先生一定要給我好好種啊。」
舅舅並不知道許平此刻心裡在想什麼,老人家思索了一會兒,失聲叫道:「哎呀,不好了。」
「舅舅,又有何事?」
舅舅生氣地把眼睛瞪大,直直地盯著許平:「除了你這個糊塗人,誰還會不去打聽侯府的事?那個金小將軍定是以為你早已經知道了,不然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說起世子的事情?他和你說那幾句話,就是為了向你表明他是世子的人,定然以為你能夠聽明白了。」
「啊,啊。」許平恍然大悟,他支支吾吾地說道:「那金小將軍隨後要我和他私下裡……私下裡以兄弟相稱,就是……就是……」
「當然!」舅舅截口打斷他,用手指敲了幾下桌子:「他那是試探你的態度。而你既然答應下來,在金小將軍聽來就是表明了心跡,要和世子還有他共進退了。」
「這……」許平雖然吃驚,但是心裡也是漸漸平靜下來,他覺得自己就是這麼做也沒有什麼不對。
「接下來金小將軍又說什麼了?」舅舅滿臉都是焦急之色。
許平複述了金神通接下來的話後,他舅舅又敲了幾下桌子:「果然不錯,金小將軍這就是在論功行賞了。他問你那天為什麼要去,不就是在問平兒你最想要什麼嗎?官位前途、還是錢貨。哼,看不出這金小將軍年紀不大,官場上的道道已經爛熟於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舅舅您竟然見過金大人?」許平大吃一驚,雖然早知道舅舅曾與很多邊軍將領共事,也聽舅舅說過無數的人名,但此前許平卻不曾聽舅舅提起過鎮東侯的部將。
「當然見過!」許平的舅舅沒好氣地說道:「不止他一個,當年我在你父親手下做事時,這種人見得多了。」
「那……」
許平剛一開口,舅舅就立刻打斷了他:「我與金大人只是一面之緣,其實就是鎮東侯我也曾遠遠地望見過,給你勳章的賀大人,你父親還曾和他說過幾句話。不過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是你父親他們也未必還記得,更不用說我了。」
接著舅舅就再次絮絮叨叨地囑咐起來,此時許平心裡卻有他自己想法,雖說舅舅反覆強調富貴之家極為凶險,但許平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侯爺是光明磊落之人,世子是天子親封,金兄對我有救命之恩,而我也不是全然無能之輩。金兄統領直衛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我自己掙下戰功在新軍中也有一席之地,那便是投了世子一派,又有什麼可怕?侯爺難道會看自己的兒子不順眼?就算有小人想鬧事,難道天子就會看著金口玉言定下的世子被廢不成?」
許平心中思緒萬千的當口,他舅舅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此時語氣平靜許多:「平兒啊,俗話說,滴水之恩不忘、一飯之恩必報……」
不等舅舅說完,許平就豪氣干雲地大聲應道:「正是!」
年輕人的話讓老人一笑,接著語重心長地說下去:「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原是大丈夫所為。我知道平兒是好孩子,只是要記住舅舅的話,越是富貴之家,其中的事情越是凶險無比。平兒與金小將軍非親非故,若是抽身事外也無不可,只要不做對不起世子的事也就是了。」
「是,舅舅,我記在心中了。」
舅舅仍不放心:「若是金小將軍或是其他人,要平兒你表態,你一定要想法支吾過去,萬萬不可涉入世子之爭。」
「放心吧,舅舅。」許平看了看天色,就站起身來:「舅舅,天色不早了,我要回軍營去了,不然城門就要關了。」
「等一等。」舅舅站起身,拄著枴杖走進臥室。
許平聽見舅舅在小屋裡翻動箱子的聲音,不多時見到老人拄著拐走出來,右手裡緊緊握著一個東西。
「平兒,」舅舅伸手把那東西遞過來,許平雙手去接,老人又把手一縮收了回去,表情嚴肅地說道:「且慢,不要當我給你的是一塊普通玉珮,平兒你仔細聽我把玉的來歷講一講。切不要小看了它,這塊玉本是皇家之物。」
「啊?」許平吃驚地叫起來,低頭向那玉珮看去,只見它色澤溫和,純白之中更無一絲雜質。
「這還是你的太高祖父贏來的。當年北虜入寇,武宗皇帝帶著江彬大將軍親征。當時你太高祖父不過是宣府一個軍戶,他在武宗皇帝和江大將軍面前浴血殺賊,身被數十創仍死戰不退。戰後,就在眾將士和大將軍的注視下,武宗皇帝解下腰間玉珮,把他遞給你的太高祖父,還賜給他千戶的世職。到你父親時,這塊玉已經是傳了第五代。你父親當年用這塊玉聘了你母親,說明是要留給第一個兒子,也就是你的。」老人說著就伸出手,讓許平把玉珮接了過去。隨著玉珮離手,老人全身的力氣也隨著而去,他坐在椅子上,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長歎。
許平把玉珮捧在手中,帶著祖先榮耀的玉上瀰漫著柔和的光澤,撫慰著許平的心房。
「你的事,我都跟你父母說過了,他們都知道了,都會在天上保佑你的。」舅舅指了指擺在靈桌上面的牌位,插在牌位前面的香仍在靜靜燃燒:「我本想在你第一次上陣前把這玉給你,但是你也沒打招呼,突然就走了,所以才會遇到那麼大的凶險!幸好你的祖宗保佑!千萬帶上吧,以後一定要隨身攜帶。」
許平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向著靈位深深跪倒,誠敬地叩頭祈禱。
舅舅悄悄走到他身後,等許平起身後又道:「平兒你必定能立下大功,拿到世職……」
許平回頭看著舅舅,老人眼裡已經滿是淚光:「平時就把這塊玉時時佩戴在身吧,祖宗會保佑平兒你的,會讓平兒你富貴……會讓你富貴的……這樣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啊……」
面對著泣不成聲的舅舅,許平輕輕說道:「是。」
回到教導隊大營已經很晚,許平獨自吃過飯後,認真地看起新軍的訓練手冊。自從加入教導隊以來,許平一直非常刻苦,這次雖然因為尋找趙小娘子的蹤跡而受到些打擾,但他仍是最勤奮的一個。今天,許平更是感到重任在肩,不僅僅因為榮譽給他帶來的壓力,更添上了重振家聲的熱望。
晚上,許平靜靜地側臥在自己的床鋪上,蓋在被子下的手中緊緊握著舅舅給的玉珮。他心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信心,本來對趙家門第心懷畏懼的許平,再也不認為自己是低人一頭:「這是祖宗傳給我父親的,現在交到了我的手裡,我當然也要傳給我的子孫……還有祖先的世職,我一定會贏回它,和這玉一樣代代地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