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轉折()
「許將軍,許將軍?」
十幾個德州官兵自打開戰來就一直站在許平身邊,看著眼前愈演愈烈的戰鬥,林光義終於忍不住跳上來:「許將軍,該我們上了吧?」
「再看一看。」許平的目光飛速地在整條戰線上掃動。他派去前線督戰的參謀人員都已經加入混戰,比如那個江一舟已經拋下火銃,現在正揮舞著長槍,和一個手持大刀的叛軍殺成一團:「再等一等。」
漸漸的,許平看見躍入防禦圈的叛軍士兵越來越少;漸漸的,許平看見江一舟又撿起一把火銃開始射擊;漸漸的,許平看見自己的火銃兵又開始湧向柵欄邊。
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叛軍,密密麻麻地鋪滿山崗的外圍,許平看著那像螞蟻般的湧動人頭,長歎一口氣,輕輕地自言自語道:「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明軍周圍的叛軍正在這種災難的痛苦中掙扎。苦鬥已經讓七百多叛軍死傷,越來越急促的鼓聲也反應著叛軍統帥的憤怒。許平凝神聽了聽叛軍的鼓聲,那鼓聽起來就好似叛軍統帥在咆哮一樣:
「今日與明軍作戰,真就是摧枯拉朽一般。」
「明軍過半被殲,輕取德州,我軍的損失只是微乎其微。」
「這麼一點明軍殘軍怎麼還敢站在我軍面前?」
「明軍不願在逃跑中滅亡,但是他們不逃跑也會被我易如反掌地消滅。」
「竟然一次沒有能夠衝下來麼?明軍竟然沒有土崩瓦解麼?」
「為什麼這麼差的一支明軍,一下子變得如此悍勇?」
雖然這些明軍士兵一度士氣不振、缺少軍官,他們的冒名頂替將軍也是個軍盲,可他們終歸是鎮東侯一首調教出來的,是這個時代最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士兵。等明軍都殺紅眼後,軍隊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正在擺脫統帥的控制。許平看見東北、西南和西北三個方向上,已經沒有跳上雲梯和明軍對刺的叛軍士兵,刺過矮牆邊緣的長槍在東北面已經看不見了,東南和西北方向上也變得稀稀落落,這說明叛軍士兵正在失去和明軍對刺的勇氣。
在這三個方向上,倒是有更多的箭從牆頭射過來,這說明叛軍士兵已經開始指望靠遠程打擊來對付對手。明軍火銃手紛紛前推,開始和壕溝中、矮牆外的叛軍士兵對射。在柵欄的保護下,這種對射明軍是不吃虧的,更不要說還有居高臨下的優勢。毫無疑問,叛軍的士氣正在飛速地下降,當他們的射手被明軍火銃從壕溝中驅逐後,這次進攻無疑就失敗了。或許叛軍會重振旗鼓一決勝負,不過對明軍來說,會比這次更容易應付。
無視身邊的激戰,許平又一次掏出望遠鏡向肖白狼的旗號望去。叛軍統帥沒有絲毫讓部隊撤下去的意思。對方大概也知道,一旦退下去休息,那麼今天叛軍因為連戰連捷而高漲的士氣也就不復存在。
「肖白狼,」許平對自己喃喃自語:「他指望在耗盡他的軍隊士氣之前能夠流盡我軍的血,嗯,圍攻對方的時候,軍隊總是能有更高的士氣,能夠忍受流更多的血。」
許平看了看自己的兩翼,揮手叫過身邊的曹云:「讓江一舟他們都退下來,退到我的將旗下,兩翼留下一半的長槍兵監視叛賊就可以了。」
接著許平又簡短地下了幾個命令,讓東南方向的火銃手向另外兩個方向上移動,盡快用猛烈的打擊將叛軍擊退。剩下的只有東南方向了,這也是許平最擔心的方向,這個方向上叛軍投入的兵力最重,給明軍造成的壓力也是極大,而且明軍的血也已經快流盡。
東南方向上的明軍長矛兵漸漸被從矮牆邊逼開,許平看著越來越多的叛軍士兵從雲梯上躍下來,和明軍在矮牆內展開廝殺。兩軍士兵有的正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發出非人的尖叫聲,用牙齒在撕咬搏鬥。
「許將軍!」
「許將軍!」
從兩翼退下來的江一舟和余深河向許平抱拳行禮,許平輕輕一揮手:「都立刻坐下休息。」
東南面的矮牆外,明軍的壕溝已經被叛軍填平。無數叛軍正在猛烈地撞擊著矮牆,尖叫著用兵器敲打,悶頭用肩膀不停地撞擊,用手指摳下柵欄上的泥土,指甲在木樁上留下一道道的劃痕。越來越多的木樁開始鬆動。明軍防禦鬆動的徵兆鼓勵著叛軍士兵,看起來明軍的防線已經是搖搖欲墜,更多雙手在奮力撼動著明軍的柵欄,無數只拳頭在怒吼聲中狠狠地捶在那些不斷抖動的木樁上。
一根接著一根,許平看見木樁不斷地被推倒,叛軍士兵歇斯底里地在木柵欄上發洩著他們的狂熱,瘋狂地搖動它們,猛地從地上拔出,然後重重摔在地面上。更多的叛軍士兵開始從這些缺口湧進明軍的防禦圈,叛軍士兵在瘋狂地擴大缺口。
「許將軍?」
林光義探詢的目光又隨著他的問話聲一起投過來,許平看著明軍一步步被擊退,但還是搖了搖頭:「再等等,再稍微等一下。」
衝進來的叛軍士兵狂暴地攻打著明軍,有的時候他們打著打著卻自己坐倒在地。還有的人把武器揮出一個一個大圓,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帶得摔倒在地上。
「反擊,要在敵人先鋒體力將近耗盡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們的身體狀況最差,最容易被擊敗。」
「反擊,要在敵人以為他們已經取得勝利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們的精神最鬆懈,最容易崩潰。」
「這樣,無論在身體還是精神上,我軍都可以取得最大的優勢。」
許平在心裡背誦著他在教導隊的戰術基礎課上學到過的東西,這是他聽過的為數不多的幾節戰術課,是蒲觀水將軍親自講授的新軍戰術總綱。
「是時候了,」許平點了點頭,對著林光義輕聲喝道:「反擊,現在!」
「遵命,將軍!」林光義大喝一聲,就帶著十幾條好漢騎馬衝下山坡,一頭撞向正往山頂攻來的叛軍。
雖然只有十幾個人,可是林光義他們卻一下子把叛軍打懵了。叛軍眼看著明軍正在步步後退,馬上就要支撐不住,可是卻一下子衝出來十幾個不要命的瘋子。突然襲擊加上騎馬居高衝鋒的聲勢,林光義一下子就把叛軍打退了幾步。再戰數合,林光義馬失前蹄掉下馬去,他一個滾就從地上爬起來,大呼著把手中的刀舞動得如同風車一般,直衝進叛軍人群中亂砍亂殺。
其他人也學著林光義的樣子,不管不顧地一腦門子往敵陣裡沖。叛軍士兵被這些亡命之徒打得連連後退。林光義等人連連大吼,揮舞著兵刃,一團團的刀光把他們四周的叛軍殺得前後擁擠,又一連退了好幾步。
叛軍被連續擊退了十幾步後,許平走向將旗後,對著江一舟和余深河,還有幾十名坐在地上休息的明軍士兵說道:「該你們上了。」
「遵命,將軍!」二人異口同聲地響應,接著就躍身而起,帶著五十名才喘過一口氣的明軍猛衝下山,轉眼就插入人群,把長矛向著那些不斷倒退的叛軍士兵扎去。這時叛軍已經被逼回到柵欄的缺口處,在狹小的缺口處擠成一團。
「哪裡人多就朝哪裡轟,哪裡人多就朝哪裡轟!」許平焦急地催促著兩門三磅炮的炮手,炮手們奮力調整著炮口,把炮彈向缺口處擠得密密麻麻的叛軍打去。明軍的火銃手這時已經把其他方向上的叛軍擊退到百步之外,現在都跑到西南坡來了,盡情地向著叛軍最密集的地方射擊。在猛烈的火力的射擊下,處於干挨打不能還手的叛軍開始自發後退。
許平看到,林光義那一批人已經耗盡了體力,林光義好似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江一舟帶領的明軍從他身邊越過的時候,林光義用最後的力氣把手中的刀狠狠地向叛軍扔去,然後就往後一仰,躺在地上好像虛脫了一樣。
「廖千總,曹把總,就看你們的了。」許平看到叛軍已經被驅過壕溝,而且還在不停地退卻,就讓廖可宗帶領最後一批體力尚好的明軍出擊。
「遵命,將軍。」廖可宗挺著一桿長槍,大喝著衝下山:「兒郎們,隨我殺賊啊,殺賊啊!」
曹雲和二百多明軍緊隨其後。這些明軍一直處在防禦圈的西北方向上,沒有進行過什麼戰鬥,也是許平最早拉回來的士兵。他們甩開大步吶喊著奔向叛軍,許平一邊吩咐火銃手跟上,一邊讓三磅炮繼續向敵人密集處射擊,同時讓士兵們把林光義、姜大俠等拖回來休息。
二百養精蓄銳的明軍衝過壕溝後,叛軍退卻的腳步已經停止不住。亂哄哄地後退,加上一刻不停落在他們頭頂的炮火,終於讓叛軍徹底失去了鬥志。許多叛軍士兵拋棄武器,掉過頭拚命想擠到同伴的前面去。不斷有叛軍士兵被絆倒,同伴的腳跟著就會無情地從他們身上踩過。一些叛軍士兵被踩得半死但還想爬起來,可不等他們有機會起身,廖可宗就已經帶兵趕到,把他們捅死在他們同伴的屍體上。
林光義被拖了回來,他肋上中了一槍,幸好只是皮肉之傷。但是流血加上疲憊,人已經昏厥過去,許平的手下忙著給他包紮傷口。一會兒,江一舟、余深河這對兄弟也帶著手下退回山崗上休息。此時叛軍已經被驅趕開二百步,他們爭先恐後地向北逃命,廖可宗和曹雲在背後緊追不捨,不停地斬殺著掉隊的叛軍士兵。許平看得興高采烈,眼見突擊隊已經衝到肖白朗的將旗下,他急不可待地等著叛軍的潰敗,若是能生擒此人自是最好。
雖然許平竭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來,但其實已經激動得身體發抖。環顧四周,許平發現周圍的叛軍都退遠了,離開明軍的環形防禦圈都在三百米以上。叛軍還在不停地後退,明軍突擊隊越來越接近勝利,就在許平焦急地等待著好戲的結尾時,廖可宗面前的叛軍突然如波浪般分開,接著就是幾聲悶響。
衝在最前的廖可宗那結實的身體猛地一頓,一下倒在了地上。他身邊緊跟著的十幾個明軍只覺得全身上下同時劇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倒在地上翻滾起來。廖可宗像喝醉了一樣搖擺起來,他把長槍撐在地上努力站起。眼前的叛軍已經收住腳步,一個個盯著他的臉龐,彷彿在看一頭垂死的狼。廖可宗的身體又晃了晃,雙手再也握不住長槍,一頭紮向地面臉埋在雪地裡停止了呼吸。
「虎蹲炮。」山崗上的許平呻吟了一聲,急叫道:「快退,快退。」
四門虎蹲炮在背後發出吼叫,曹雲昏昏沉沉地往回奔跑,身後每一次傳來那悶響聲,身邊就有明軍士兵尖叫著倒地。距離防禦圈只有區區二百步,但這段開闊地卻是虎蹲炮對明軍的屠殺場。曹雲勉強衝進柵欄,差點一頭紮倒在地上。他覺得腰間好像中了一粒霰彈,整個身子都快要軟下來。
「不對,腰部不是炮傷,好像是剛才被刀砍傷的,一直沒有留意……這點小傷還要不了我的命。」曹雲咬著牙,拚命向山頂許平的將旗處挪去:「我去包紮一下就好了。」
更沉悶的轟鳴聲響起來,一處木柵欄隨之分崩離析。一個附近的明軍火銃手被飛濺的木刺紮了滿臉滿身,他摔倒在柵欄旁,掙扎著的手在木牆上留下寬寬的一道血痕。
一聲又一聲,沉悶的炮聲不斷地響著,南坡上的土地被打得亂石飛濺。有一發炮彈剛好擊中明軍的三磅炮炮彈堆,一時間炮彈四射,五個站在旁邊的炮手筋斷骨折。山崗上的明軍慌亂地四下躲避,可是誰也不知道下一發炮彈會打在哪裡。許平又是一聲呻吟:「叛賊的炮兵什麼時候到的?這絕不是三磅、六磅炮能有的威力。」
許平掏出望遠鏡向叛軍那裡望去,只見除了五門虎蹲炮外,另外有六門火炮一字排開,這些炮顯然是剛到的,叛軍士兵正急著從大車上把炮彈卸下在炮邊排好。
炮擊還在不停地繼續著,在半個多時辰裡就有十多名明軍被打死打傷。炮彈尖嘯著飛過明軍的陣地,不時有大團碎屑被拋到空中。還沒能逃出南坡的明軍士兵都緊緊趴在地上,捂著耳朵閉目祈禱。受驚的馬匹在山崗上亂跑,發出大聲的嘶鳴,沒有人去拉住他們。
許平趁炮彈的間隙抬起頭,看見叛軍又重新集結起來,再一次向著明軍陣地緩緩走來。
「起來,都起來!」許平一躍而起,大聲召集著他的部下:「叛賊又上來了,我們還要把他們打退。」
冷靜下來以後,許平發覺炮擊並沒有給他造成太大的傷亡,與之前的戰鬥相比,明軍被火炮傷到的人微乎其微。可是並沒有人響應許平的命令,炮彈不斷尖嘯著從頭頂飛過,許平把一個又一個士兵從地上拉起來,可是當他去拉這一個的時候,那一個士兵又捂著耳朵趴下了。許平回頭一看,被他從北坡拉到南坡的士兵又都逃回去了。
叛軍不停地逼近,只有一百五十步遠了。許平匆匆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去拉那些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士兵:「快起來!你們在等死麼?」
炮彈還在不停地飛過,伴隨著碎石紛飛的刺耳尖叫,伴隨著柵欄被砸成碎片的粉碎聲,還有明軍恐懼的叫喊聲。
沒有一個火銃手就位,也沒有一個長矛手做好迎戰的準備,他們甚至把武器拋在身旁,用雙手緊捂著耳朵,企圖把自己從巨大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包括江一舟,包括余深河,包括德州的三位大俠,他們都貼在地上,恨不得能鑽到地裡面去。
叛軍已經走到了一百二十步之內,
叛軍已經走到了百步之內,
叛軍離明軍的防禦圈只有八十步遠了,他們上次進攻差不多就是在這個距離開始衝刺的。
許平站直身,呆呆地看著不斷逼近的叛軍,只覺得手足冰冷,整個南坡只有他一個人是站著的。
這時候叛軍的炮擊突然停止了,上空驟然死一樣的沉寂,許平知道這意味著敵軍就要開始衝鋒了。
「老許。」
許平突然感到有人拉扯他的褲腿,他低頭一看,負傷的曹雲躺在地上,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一手正揪著許平的褲腳:「老許,我們完了,是嗎?」
吶喊聲再次響起,許平抬起頭,看見叛軍向自己這裡猛衝而來。
「完了。」
許平腳旁的人發出一聲長歎,曹雲的手鬆開了。
這聲歎息一下子激勵了許平,他抽出長劍:「我們還沒有完!或許我許平片刻後就會死,但現在我還渾身都是氣力,等我睜不開眼了,曹兄弟你再說這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