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哎呀,道兒可不近啊,劉賬房真是辛苦,快點上轎吧。」轎夫說著把轎子壓下,順手還幫劉林把轎簾挑了起來。
「我這還有些東西,你最好能找人,幫我也送到桂花樓去,這個我實在是拿不動了,也不可能放到轎子上,成為你哥倆的負擔。」劉林指著路邊的東西說。「另外這玩意挺重要的,你最好找個妥帖的人辦,價錢上好說。」[]
轎夫看了看路邊的東西,然後說:「那您得稍微等我一會,我先交代一下,不然的話,您這東西放在路邊一旦被拿走了,可就耽誤事了。您不著急回桂花樓吧?」
劉林略作思量,覺得即便是著急忙慌的回到桂花樓好像也沒什麼用,索性也就點了點頭。「不著急的,你先幫我找好人,然後再送我去桂花樓就行了。晚一點回去的話,正好錯過中午的飯口,也不至於一回去就開始忙,還能吃個安生飯。」劉林感覺餓的有些頭暈,他在轎子裡都有些坐不住,靠在邊緣的地方大口的喘著氣。
「那您稍等。」轎夫轉過身去,向道路的另一邊走去。此時轎簾並沒有放下,劉林雖然是靠在轎子的內側,但是眼睛不錯的盯著路邊的東西。
也就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轎夫帶著一個婦人走了過來,這讓劉林有些意外,難道現在陽谷縣的女人,也開始做這出力的營生了?
「劉賬房,人我找來了。」轎夫首先說話。
「哦,不過,怎麼是……我這東西可聽沉啊,我怕這位……這位大嫂扛不動。」劉林反覆的琢磨了下措辭,而後說出有些懷疑的話。
「唉,劉賬房,你大概是不太瞭解咱們陽谷現在的情況,除了陽谷縣城的中心地帶還比較正常之外,邊緣地區的青壯年男子基本上都已經不在家裡了。他們要不就是已經徵兵被征走了,要不就是懼怕即將到來的徵兵。朝廷的徵兵文書已經下了一陣,說年前必須征夠數額,說起來這事正是你家二爺負責吧,但是劉賬房我也不必避諱你,這女人的相公就是懼怕徵兵躲出去了,我相信您也不會跟二爺說的。不過您放心,雖然是女流之輩,可是這普通人家的女人,論幹起活來未必就比男人差,您這東西沒問題的。」轎夫說道。
只怕是我想告訴二爺,現在也告訴不到。劉林在心裡默念著,但是嘴上並沒說出來。朝廷連年平叛,連年徵兵,地方上確實是有些民不聊生。「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看來古人所言不虛,無論說上面說戰爭的發生如何正義,無論在戰爭中會出現如何的英雄,對於普通人來說,戰爭就好像是一張只會吞噬的血盆大口,吞噬掉了無數人的當下的幸福以及未來的希望。
劉林想了一想,便覺得有些不能自已。可能是疲憊讓他的情緒有些脆弱,他輕輕的揉了揉臉頰,然後對那婦人說:「你先試試看,看東西能不能搬的起來?」
「老爺,遵命。」那婦人聽了劉林的話之後,走到路邊,然後很輕鬆的就把東西扛了起來,須知劉林作為一個男人,做同樣的動作都會齜牙咧嘴,直到這個時候,劉林才相信轎夫所言非虛。
「嗯,行了行了,放下就可以了。對,還放在那。」劉林指揮著婦人重新把東西放下,然後他琢磨了琢磨。「這位大嫂,不知道你的家離這遠不遠?」
「不遠,從這步行也就是少半炷香的時間。」婦人回答道。
「那這樣,我呢,這有些銀子。」劉林從懷裡掏出了一塊銀子,掂量了掂量,大概有五兩,他伸手遞給了站在一旁的轎夫,並且示意讓轎夫把銀子給婦人。「你呢,先把這東西拿回家,然後呢,等到晚上天黑的時候,你出門看看,如果看到東面那顆紅色的星星出來,你就扛著這東西,送到桂花樓。你記得,這東西只能交給我,我姓劉。」
婦人拿了銀子,激動非常。「老爺,這一點點活計,怎麼用的了如此多的銀兩,您還是拿回去一些吧。」
「這位大嫂,你就收下吧。男人不在家,也確實是辛苦你了,我幫襯幫襯是應該的,畢竟我手頭不缺這點錢。」劉林這人是熱心腸,最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五兩銀子對於現在的劉林來說,雖然並不是什麼要緊的錢,但也沒有到可以隨手拿出來送人的地步。
「劉賬房為人仗義,你就拿著吧。」旁邊的轎夫也在勸著。
「那我就收下了,謝謝老爺的大恩,今天晚上,您的東西一定送到。」婦人深深的鞠了一躬。看的出來,這婦人是讀過些書的,舉手投足以及言語之間,都跟那些粗俗的女人有一些的差異。
看來,這個世道已經把很多人的生活改變了,他們不得不接受這種被更改過的群體性的命運,這到底是誰的錯呢?或者說,這到底是誰的悲劇呢?劉林不知道,在跟張樹接觸和交談了許多之後,劉林正感覺他的眼中的世界發生著劇烈的變化,他開始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視角來看待他人的苦難,並試圖從中思考一點點原因和規律性的東西,但很遺憾的是,這種思考除了帶給他長久的痛苦,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收穫。
看著那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劉林的肚子也劇烈的抽動起來,飢餓所帶來的感覺折磨著他,說起來劉林已經好多年沒有過如此飢餓的感覺了,因此有些陌生,儘管理智告訴他這只是簡單的飢餓,可他的內心,卻是難以抑制的慌亂。
「咱們走吧。」劉林跟轎夫說道。
「哎呀,您看我,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轎夫一拍腦袋,趕緊過來,跟他的同伴一起,抬起轎子。
劉林的身體一懸空,他開始有了一種奇怪的安全感。他不清楚這種安全感到底來自於哪裡,總而言之,這讓他感覺很舒服。或許是距離桂花樓越來越近的原因吧。可突然劉林想到一個問題,於是他開口問道:「我不明白啊,像你們這些轎夫,都是最精壯的男子,可是你們天天在這街面上晃悠,做著出賣力氣的買賣,怎麼就沒有人強拉你們去徵兵呢?」
「您這個問題問的好。」轎夫重重的呼吸了兩下,聽上去是在調整呼吸。「因為我們交稅。您大概不知道吧,全陽谷所有的轎夫,都是要交給衙門稅的。縣衙被州府裡催壓的主要就是三樣東西。分別是:錢、糧,再就是人。這三樣是缺一不可,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徵兵也是不征農民的,把農民征去了,誰種地呢?可是後來上面要的徵兵人數越來越多,官府不得已也開始對種地的勞動力下手,現在是冬天,您出縣城沒有感覺,要是春夏秋季節的話,您就會看到,現在在地裡勞作的,有**成都是老弱婦孺。好在除了個別的時候,種地都是慢活,不是精裝年的男子,也是可以做的,縣衙徵糧,雖然說難度稍微大了點,但總體上來說,還是能征上來的。」轎夫重重的吐了一口氣,聽得出來,一邊說話一邊抬轎,讓他有些吃不消。
劉林正想讓轎夫停下來,先不用說了,可轎夫又繼續說道:「可在『錢』這個問題上就不行了,舉個例子來說吧,您總不能讓女人抬轎吧,您別看我們這活兒不起眼,可是全陽谷的轎夫每個月加起來所交的稅,大概抵得上五六座桂花樓,這麼大的一筆收入,官府是不可能不要的。要是抓了我們去當兵,下個季度的錢可就交不上去了。當然了,您又說了,那可以只抓一部分吧,比如抓四分之一的轎夫,去充個數。可是您別忘了,我們這些轎夫,是一個群體,利益也基本都是一致的。只要官府抓一個轎夫去充軍,那其他轎夫馬上就會放下轎子不幹了,我們有力氣,也有吃飯的傢伙,完全可以去別的州府賣這把力氣。而陽谷縣一旦失去了所有的轎子,達官貴人門上街就只能靠自己的兩條腿了。要知道,陽谷縣可沒有幾家自己有轎夫的。所以現在您明白了吧,所謂的徵兵針對的對象,都是那些提供不了衙門必需品的人。不過,唉。」轎夫長歎一聲,這一聲歎倒好像是有無盡的哀傷。「現在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可是好像打仗卻越來越多,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啊,也許有那麼一天,我這兩賣力氣的人,再也沒有地方賣力氣,除了走上戰場去當炮灰,再也沒有第二種選擇。」
劉林聽著轎夫的話,感覺到非常詫異。他沒想到,類似於轎夫這樣地位底下的人,腦海中也有這麼多關於朝廷,關於衙門的思考,更重要的是,這些思考全都是合情合理的。是啊,如果戰爭繼續的話,也許有一天,連劉林自己都要被迫的走上戰場,去面對生與死的考驗。
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