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天晴之夜,若是彎月當值,總是不會吝惜自己的笑容。笑對人世百態,應該是身為看官最好的做法了,看得多了,看得久了,種種情感會積壓,就會很累。一旦疲憊,就不能在天上飛翔,而作為夜晚的明燈,皓月是不能總偷懶的。所以,保持輕鬆的心情最是重要,能盡情地笑,就是一種輕鬆。
不過,皓月照耀下的人,是否輕鬆,就很難說了。至少在這個夜晚,在各方天地間,胡公公十分不順意地發了火、九宏二王子卡薩巴不得不為了自己的目標繼續爾虞我詐的生活、冷水鎮的沈大小姐不想去見「那個孫子」,各有各的心事,若說這些彼此並不熟識的人之間有什麼共性,那就是他們都不開心。
其實,今夜不開心的人還應有一個,顯然就是沈大小姐心目中的「那個孫子」了。天隱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光榮地被沈大小姐討厭了,所以使他苦惱的,另有其事。雲常說的話時時在他心中飄蕩,重重地撞擊著原本平靜的心海,掠起一道道驚濤駭浪。
「你有要保護的人麼?」
「你知道麼,想要保護一個人,就要有殺人的覺悟!你的所謂的原則,只會讓你身邊的人受傷!你很強麼,在我面前你不過比螻蟻大些而已,你再怎樣掙扎也動不得我分毫!你知不知道,你的這種做法是一種傲慢,是一種懦弱!」
「你不過是給自己逃避的借口,為了身邊值得保護的人,不顧一切、刀劍染血、血流千里,這種勇氣你有麼?」
「為了必須要到達的目標,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魄力你有麼?」
「為了關心你、信任你、跟隨你的人,即便只有自己,即便手無寸鐵,也要頑強的活下去,這種韌性你有麼?」
「如果你想走下去,就必須面對走過的路,有些話必須說出口!」
雲常說的是對的,自己的確沒能好好保護原本有能力護得周全的夥伴。阿魚、劉大彪都是因為自己才遭遇的不幸,如果當時自己沒有陷入心中的記憶漩渦,如果當時自己能夠狠下心來消滅萬俟虎,如果……總會有太多的如果,哪怕當時只有一條成了真,自己都不會失去迄今為止僅有的兄弟。
天隱有些恨自己,為什麼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再去後悔呢?為什麼每每遇到抉擇之時,自己總是在瞻前顧後、胡思亂想呢?為什麼自己的優柔寡斷、固執己見害了兄弟們,但他們卻不怪自己,甚至有可能的話,還會跟著自己,跟著總會使身邊的人陷入危險境地的自己。很多道理,很多事情,即便雲常不說,天隱心中也是清楚地知道的。可是為何,就是改不掉呢?
回想那晚,遇到驚變之時,當劉大彪受傷倒地、阿魚獨木難支的時候,自己若是冷血些、果斷些,是一定能爭取到足夠的機會離開歸雲居,覓得一處安全之所。那些圍攻自己的黑衣人,那個猥瑣的武賴,當時就地格殺,自己幾人怎會再次在冷水渡被攔截下來?只要一個正確的決定,天隱現在或許就在盛京尋著老花匠,為雲軍侯討問個冬日護花的法子了。
什麼是正確的決定,從雲常的畫裡,天隱能夠聽出來——只要可以保護身邊的人,任何決定都是正確的,反之,就會如現在的自己,時常陷入深深的自責與矛盾中,在瓢潑的心雨中嘶吼著無人懂得的悔恨。
這個夜晚,寧靜、美麗,就像記憶中許許多多的夜晚一樣清涼。只是天隱心中有一股燥熱,雖然自己很難得地沒有被打暈,可就是覺得不舒服,不知所措。天隱不知道該怎麼做,有些事想起來很容易,說出來也不難,但要是去做,卻是難於上青天了。
一直以來,天隱都有個習慣,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願意四處走走,漫無目的地溜躂。也許會在什麼地方,遇到什麼人,而後說起什麼話,猛然間,心結就解開了。雲府並沒有一般達官貴人的府邸豪華、氣派、高大,但也絕不小,而且府中各處古樸的陳設與佈局時時散發著典雅的氣息,是天隱喜歡的氣息。
拉開門扉,走在星空下,任絲絲的涼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龐。路在腳下,是要一步步走的,事在心中,卻不能一點點想。思考著往昔的天隱,不知不覺地走在了通往明天的路上,這條路叫什麼,天隱不知道,不過通常人們都稱之為「命運」。「命運」最是奇特不過,其中一點,不論是否處於刻意,總會在不經意間,去到曾經去過的地方,而後,遇到曾經遇到的人。
天隱隨便地走著,一會兒就快到前院的門口了,突然間,天隱似乎聽見可什麼聲音。循著聲音一瞧,在大門的旁邊蹲著一個人,什麼人這麼晚了還在門口,想做什麼呢?心下好奇,天隱便悄悄地走了過去,在那人身後站定,突然出手拍了那人後背一下。
「啊啊啊啊——」那人顯然被嚇了一大跳,像被燙到了一般突然躥跳起來,還大聲地喊著,在這個寂靜的夜裡顯得十分突兀。不過,在那人轉身的一瞬間,接著熹微的月光,天隱還是看了個清楚,原來這人是那天自己醒來時在院子裡遇到的,長得有些像阿魚、住在柴房理的老實!
柴房在後院西側,老實跑前門來做什麼,難道要做什麼「不老實」的事情?天隱的眼中閃著縷縷有如實質的精光,上下掃視著雙手捧在胸前的老實,道:「在麼晚了,在做什麼?」
「少、少爺,您大下晚兒的,怎麼突然就蹦出來了,嚇了、嚇了俺一跳!」老實大概是被嚇得緊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結結巴巴的,「俺、俺沒做什麼,就是、就是……」老實的臉竟然有些紅,不過在濃密的夜色下並沒顯現出來。
天隱見老實緊緊地合著雙手,心中疑慮頓生,盯著老實,凝聲道:「手中拿的什麼?怕是很要緊的東西吧?」
聞言,老實趕忙把手往胸前縮了縮,好像很怕天隱知道似的。可是老實越是不說話,越是表現的老實,天隱就越覺得老實「不老實」,「若沒做什麼,把手中物什給我看看!」其實天隱心中並沒有如何懷疑老實,畢竟手掌大小能裝得多少東西,而且如果老實手腳不乾淨,怎麼能在雲府留到現在。但天隱正心煩意亂,恰好碰到了這種事,心中的好奇就如滔滔江水,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沒、沒什麼,啊呀,這個、這個,給少爺看不好,少爺是斯文人,是、是有學問的。俺是粗人,做的都是粗事,少爺看了會笑的。」老實被天隱一迫,困窘十分,竟然變得扭扭妮妮的,一如尋常人家的大姑娘一般「欲拒還休」。
天隱或許是「斯文人」,但在天門關生活了五年,「憐香惜玉」是絕對不懂的,天隱看著老實的眼神中透露著無比的堅定。老實被盯得實在沒法子,就把雙手伸到天隱面前,慢慢張開。「吱——吱——」,一陣尖叫,把天隱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胖乎乎的灰老鼠趴在老實的手心上,正朝著自己「示威」呢。
「哈哈哈哈哈!老實,就說你不老實吧,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你倒好,竟然養起來了老鼠!哈哈哈哈哈!」天隱笑得肚子都痛了,前仰後合地大笑著,「再說,養就養唄,幹嘛還偷偷摸摸的啊。」
老實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聲地回答道:「小吱很可憐的,剛生下來就孤零零的了,那隻母耗子被雲管家一下拍死了。我、我看小吱在那裡等死,就把他抱走了,每天晚上帶他出來遛遛,白天就放在柴房裡,我怕、我怕……」
「你怕雲管家看到了,不放過小吱?」於我心有慼慼焉,儘管小吱是隻老鼠,卻也是沒了娘親的,同是在天地間淪落的,沒必要難為彼此吧?小吱似乎明白了天隱的意思,眨巴著綠豆大的眼睛衝著天隱「吱吱」地叫了幾聲,看來很是感激天隱的「寬宏大量」。一見這小老鼠如此地通人性,天隱是徹底心軟了,對著仍是忐忑不安的老實道:「算了,算了,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就是了!」
「多謝少爺!多謝少爺!」老實連連道著謝,發自肺腑的感激,手心裡的小吱也不住地「鞠躬」,看得天隱又是一陣大笑,衝著老實擺了擺手,算是別過了。原本,兩人就沒遇上,不是麼?
走了兩步,天隱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回頭看著老實的背影道:「如果有一天,小吱被雲管家發現了怎麼辦?」
聞言,老實頓住了,靜靜地立在院子裡。半晌,才說道:「俺、俺會保護小吱的!」
「怎麼保護,你能贏過雲管家?」
「大不了,俺、俺捲鋪蓋走人!反正俺收留了小吱,就不會丟下它不管!」老實說得很認真,認真的使天隱心中隱隱有著刺痛的感覺。
天隱突然覺得此時的老實跟那時的自己有些像,不禁脫口而出:「為了一隻老鼠,你肯丟掉安穩的生活?難道一隻老鼠比雲府還重要,二者之間你竟會選擇小吱!」
「俺不是從娘胎裡出來就在雲府的,但是小吱生下來就在俺身邊,俺、俺覺得……不好。」老實一面說著不甚連貫的話,一面抱著小吱急急走開了。只留下天隱,在夜空下的院子裡站著,想著,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