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重在心,或許世人參詳百年難得窺其真顏,而有些人卻只需短短的一瞬,便見其如花笑靨。那個不知自己是誰的老人,顯然是前者;此時看著兄弟轉身離去的背影笑而不語的少年,就是後者。少年終於知曉自己是誰了,也知道「無」究竟是什麼,以及為何當「我」出現時,「無」就成了「有」。只是,有些體悟,只在心中感受,倘要用言語說之,反而不美。
老人想要悟而不得,少年偶然的一瞥卻將真實盡收眼底,不得不說,少年的運氣真的很好。只需看著少年似有所得的表情,老人就知道一個偉大的變數就要出現了,是以雙手一揮斂去記憶之境,對著少年問道:「娃娃,不知你看到什麼了,可否跟老夫說個如此這般,或許會有些幫助。」
「我看到我的兄弟了,一個叫我快些娶妻,一個囑咐我要記得吃好吃的。」
少年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而後就沒了下文,聽得老人一愣,進一步問道:「你的兄弟可說了其他的,關於你是誰的話麼?」
「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其實他們也很想知道我是誰。」耳畔響起劉大彪和阿魚的話,少年心中不覺暖洋洋的,「但不論我是誰,只要我是我,他們就還是我的兄弟,此生是,下輩子也是!」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啊,妙啊,無論我是誰,我是我」老人聽著少年的話,突然變得很開心,不停地笑著,「哈哈哈哈哈!行行行,娃娃,我老人家是服了你了。我在此處百餘年,窮盡心機智巧,一直沒能參透『我是誰』,想來是我走進了死路,竟從不曾想過『我是我』,好,好,好一個『我是我』!哈哈哈哈哈!」
老人瘋瘋癲癲地狂笑著,口中不斷地重複著少年的話,茅塞頓開的喜悅瞬間充盈了整個天地。隨著老人的笑聲,森林消失了,和神湖消失了,戰場消失了,少年的記憶也消失了。一個老人,一個少年,一直銀狐,重新回到了那股濃稠的黑暗中。奇怪的是,老人一直笑著,而原本深得化不開的黑暗,竟然漸漸分散了、變淡了,黑色變成了灰色,而後成了與銀狐毛皮一般的銀色。最後,一切都消失了,週身唯有潔白的光環繞。
當柔和的光照在老人滿是滄桑的臉上,笑聲終於停止了,老人看向少年,向著前方的光伸出手掌道:「這裡應當便是『有』了,娃娃,你可發現了什麼?」
少年仔細地看著四周,困惑地道:「這裡除了光,一無所有,『無』與之是截然相反的,除了黑暗,一無所有。」
聽著少年的疑問,老人顯然十分滿意,微笑著道:「娃娃,你可知道『無』與『有』相生相對、相伴相斥的道理?『無』是黑暗,『有』為光明。或許你覺得二者極為相似,但而這卻有著根本的不同,你可知在哪裡?」
與老人打交道並非一兩次了,少年知道當老人笑著問自己問題時,通常心中就有了很好的解答,所以聽下去,就會有答案。果然,老人並沒有等待少年的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無』除了黑暗一無所有,『有』除了光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出路!」說著,老人用同樣佈滿了歲月足跡的手指向前方。
那裡,有未來,有少年希冀的、追逐的、嚮往的一切;向前邁一步,少年或許就會離開這似夢又似幻的奇境;少年一定會離開,因為有些事只有他才能做到,少年卻不急於此時離開,因為出口就在那裡,問明心中困惑之後再離開也不遲。
「敢問老人家,您為何被困在此處?」少年知道,除了那個聽起來很荒謬的問題之外,老人一定隱瞞了什麼,他沒有說出的也許就能解開少年心中的結「以您所言,在『無』中徘徊了這許多年,為何始終無法觸及那點光呢?」
老人聽了,陷入了深思,良久才回道:「正是那點光,『無』才是『無』;因為那點光,『無』才能生『有』。老夫並非真的沒有辦法出去,只是出去了又如何?出去了,我便能知道我是誰麼?娃娃,只有在兄弟和親人眼中,在自己的記憶中,你才能知道你是你。老夫忘了太多太多了,也失去太多太多了,所以,即便出去了我依然不會知道我是誰。明白麼,非是不能,而是不願;非是不可,而是不想……」
老人的表情漸漸地變得有些痛苦,聲音漸漸有些夾雜不清,但也能聽懂:「我曾以為,男兒爭了天下就能不朽;我曾覺得,跟兄弟並肩作戰,就是一種快樂。我帶著我的親兄弟和一柄刀離開了家鄉,以為是去追尋了什麼。可到手時才發覺,一切都是夢而已,我已不知道我是誰,兄弟離開了,記憶漸漸消失了,我便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證明我就是我。這一切,就如黑暗中的那點光,可以望見卻難以觸及,一旦觸及,『無』就是『有』了。」
少年好像有點明白,但又很模糊。老人總是不肯直接說明,一定要用艱深晦澀、聞所未聞的話去描述,結果便只能意會了。有一點是可以看出來的,那就是老人為曾經的作為深深地懊悔著,正是這份揮之不去的懊悔,使老人漸漸失去了自我,只能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向著僅有的一點光明掙扎著。
少年實在無法想像,在那種壓得人透不過氣、滿是絕望的黑暗中對著僅存的那點血腥的記憶,老人是如何度過的這些歲月?想必不會很幸福吧,所以,為什麼不趁此良機重新回到光明的天地中?
「老人家,跟我走吧」少年說著,伸出手想要攙扶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假使他沒在這裡這許多年,怕已是四世同堂了吧。
老人搖著頭避開了,身影漸漸模糊起來,那蒼老的聲音卻依然清晰:「娃娃,你的好意老夫心領了,但老夫不能離開」老人說著抱起依然熟睡的銀狐,遞到少年面前,繼續道:「一隻找尋夥伴的銀狐,或許是天底下絕無僅有的一隻,你帶它走吧。」
此時,少年才注意到,老人懷中的銀狐身形並不大,睡著的樣子像極了慵懶的小貓。可是,為什麼要自己帶它走呢?少年還未問出口,老人就說話了:「有些事,很難解釋清楚,老夫留下自是有我的道理。而你曾接納了銀狐的心,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帶它離開,你責無旁貸!」
留下不容置疑的話,將銀狐放在少年的懷中,老人便消失不見了。少年知道老人一定就在附近,是以大聲問道:「老人家,下次見面當如何稱呼您?」
「還想來找老夫麼,你這娃娃果然有點意思,你叫什麼?」
「我叫萬俟天隱。」
「萬俟部的麼,哈哈哈哈哈,看來老夫當真與你有緣啊。若你真想知道,等那隻狐狸醒了自己問就是了。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老夫一時半刻還真的很難適應這片光明,看來以後不會過得很無趣了,哈哈哈哈哈哈……」聲音漸行漸遠,最後消失不見了。
少年知道,老人離開了。來得突兀,去得突然,真是個性格古怪的老人家,只能祝他此後一切安好了。少年抱著很輕很輕的銀狐,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光明,走向了『有』的出口。當離開『有』的一剎那,一切都消失了。
但少年的心卻不斷翻騰著,此時此刻,銀狐的記憶、老人失落的記憶以及許許多多難以分辨的記憶紛紛如奔騰的江水一般,融進了少年的心海。一幕幕龐雜、瑣屑、細膩不斷地在少年眼前閃現,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越來越淡,消失不見,少年直覺自己的身體愈來愈僵,眼皮愈來愈沉重,困意倦意不斷地噴湧上來。在這個如夢似幻的地方,跟銀狐一起,少年睡去了。
再睜開眼時,天已大亮,少年安穩地躺在舒適的床上。這裡,是哪裡?我明明應該掉入冷水江了,還是心頭被黑虎一刀刺穿,為何,為何卻還好好地活著?許是那個老人把我送回來了吧,那隻銀狐哪裡去了?少年覺得頭有些暈暈的,身體依然沉重的動憚不得。
於是,就這樣,在這個陽光宜人,風輕雲淡的日子,少年再一次沉沉地睡去了,繼續夢中的旅途,正是:
裊裊兮秋風,少年人在休。
唯有冷江水,不語自東流。
當少年再度醒來時,一定會發現,很多事、很多人都變了,就連少年自己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當少年再度醒來時,一定會知道,這些變化於他本是順理成章之事,只不知他能否承受起為了變化而付出的代價;當少年再度醒來時,一定會明白,屬於他的命運,屬於他的時代,屬於他的歷史,都已悄然踏上了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