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聞聲一愣,這個聲音,不就是自己幾番於夢中聽到的、屢屢助自己脫離黑暗的那個聲音麼。蒼老、睿智,似乎很遙遠,但聽在耳中又覺得很親切,應該就在身邊。循聲望去,果然,在少年和銀狐的身後,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你這娃娃真的很有意思,竟然能幾次三番地來到這裡。這一次,你要怎樣離開呢?」這個瘦削的老人,面龐佈滿歲月刻畫出的滄桑,昂著下頜,或許在鐵與血的世界裡,天空是唯一值得期望的了。
「既然您不喜歡我留在這裡,跟從前一般驅我走便是了」,少年若無其事地說著,每次在夢中來到這裡,都是這個老人跟他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而後便使自己離開,想必這一次,也不例外吧。
已不再紅潤的嘴唇,依然可以笑,老人笑了,有些開心,也有些困惑,「娃娃,你可知從前為何要你離開,而現在老夫問你當如何離開?」見少年搖頭,老人繼續道:「在夢中,你可曾見過銀狐?除了黑暗和那一點無法觸及的光之外,你可曾見過這許許多多的記憶?除了聽過老夫的聲音,你可曾見過老夫的真身?」
少年略一思索,確然是這樣,難道今時與往日有著莫大的差別?無語凝望,期冀這老人的答案。老人仍是在笑,只是此時多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感覺,只見他略略瞇起眼睛,凝聲道:「娃娃,這次你的麻煩大咯。」
「還請您老人家明示,我究竟陷入了何種境地?」少年不想再跟老人猜謎,是以單刀直入,深施一禮,恭敬地向老人詢問著。
「這裡是『無』,在這裡有著無數記憶的碎片,卻唯獨沒有『我』。如果有了『我』,『無』便成了『有』,就可以離開了,娃娃你可能聽懂?」老人緩緩地說著,一字一句,無比地清晰,卻又十分模糊,少年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禪機一般的話語。
看著少年困惑的神情,老人絲毫不感到意外,繼續道:「老夫在這裡困得太久了,直到那日見到你,被你一問,方感頓悟,明瞭了這層道理。娃娃,你還記得當初問過老夫的問題麼?」
少年點點頭,當時自己問了這個老人「你是誰?」,而後老人說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便沒了下文,因為少年就在這個當口醒了。不過這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問題,何以能使面前的老人頓悟,又如何使老人知道離開的方法?
「娃娃,你想不透吧?呵呵呵,老夫這許多年來也沒想透過。問題的關鍵,不過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是誰?」老人似乎不打算直接加以說明,而是將少年當初問過的問題拋了回去。
我是誰?少年覺得這是個很可笑的問題,自己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是、我是……少年的心頭突然一顫,他說不出自己是誰,即便他有著許許多多關於自己、關於身邊的人、關於兄弟的記憶,但此時記憶僅僅是記憶罷了,絲毫不能明確地告訴少年,他是誰。我應該有個名字,我叫、叫,為什麼?為什麼我想不出自己的名字,有了名字就應該能知道我是誰了!
「娃娃,你現時一定是在想你叫什麼吧?你覺得,一個名字就能解釋你的一切,是也不是?」老人竟能立刻看出少年心中所思所想,眼神當真是銳利得很,「別急著佩服老夫,你現在想的就是老夫昔時所想,很久了,太久了,老夫也記不得究竟想了多久。總之,此法是不通的,若是可以,老夫也不會直到現在仍然留在這裡了。娃娃,仔細想想,是否還有其他的辦法?」
有些話老人沒有說出來,但少年卻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名字,是長輩所起,最大的用處便是區別於他人,但是當一方天地之間只有自己時,名字的有無已沒有差別,當其他人不在身邊,靜靜思索定然會發現,「自己」絕不僅僅是一個「名字」,而應該是一種必需肯定的存在。老人所說的「我」,應當就是指的這種存在。可是,該如何參透這種存在的本質呢?
少年畢竟還是少年,即便聰慧些,也無法彌補人生閱歷上的巨大差別。所以,還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無知,請老人快些指出個方向為好,「老人家所問之事,是我從未想過、從未遇過之事,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可以,還請老人家指點一二。」
「哈哈哈哈哈!莫非你這個娃娃以為老夫問出來的問題,老夫就一定能解答?如果能,老夫怎麼還會留在這裡?」老人大笑著,笑得彎了腰捂著肚子,笑得淋漓盡致,「老夫只是說,突然參透了一個方向,至於前方有什麼,老夫從沒到過,又如何知道?」
少年聞言,頓覺心頭有些急躁,感情這個老頭一隻在扯些虛無縹緲的胡話!就算要扯,為何不留在美麗寂靜的和神湖畔,而非要處身於這個瀰漫著絕望與淒涼的境地?一念及此,少年突然感到心頭靈光一閃——就如銀狐帶自己去了森林、有巢氏的住地、和神湖一般,此時此地此景,就是面前這個老人的記憶?
銀狐在往昔的記憶中徜徉,老人在黑暗的從前裡徘徊,少年呢,少年也應該有屬於少年的天地。或許只有在這方天地,少年才能知道自己是誰!少年看著老人,道:「不知老人家可否讓我看看我的過去,也許我就能知道我是誰了。」
「也許吧,老夫忘掉的事情太多了,留到現在的唯有這絕望的片段和難以參透的黑暗了。從前,老夫能幫你,是因為你知曉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所以老夫只需把你推向你為自己選擇的方向上即可。」老人歎了口氣,顯然為自己連該去往何方都不知道而遺憾,「娃娃,但願你能成功吧。」
老人袍袖一揮,與原本盤臥在地、一動不動的銀狐齊齊不見了。少年一個人,在變換不停的記憶畫面中瀏覽著。一幕一幕,熟悉而又有些模糊,那時的少年還是個孩子,娘親丟下他去了,孩子在無助地哭著,卻沒有人留在他的身邊勸慰他;而後孩子失去了家,在風雨中漂泊,那時病得很重,一個人蜷縮在破廟中,難過著,也期待著就此去了見娘親,幻想著那邊的世界;孩子還是活下來了,成為了少年,跟著幾個夥伴去了鬼洞,揀到了一柄奇怪的「破刀」,從此前方的軌跡發生莫大的變化。
之後的場景,就很清晰了,在天門關的生活任何時候看來都很是熟悉,畢竟在那裡待了五年;操練、手搏、蹴鞠,跟其他的大兵在飯堂搶肉,還曾被幾個不懷好意的人灌醉過;那幾個人是誰?少年緊緊地盯著自己與那兩個人相處的畫面看著,原來與他們在一起時自己是這樣的表情啊,時而無奈,時而氣氛,時而又感動,好像有著許許多多變化多端的心緒;能夠激起這些心情的,自己一直默默地稱之為「兄弟」!
與兄弟並肩作戰,不論是打退敵人,還是搶好吃的,總是那麼投入、那麼有意義;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少年發現自己的記憶在冷水江的邊上出現了斷層,先是一片漆黑、一團混亂,再清醒時,兄弟已不再對著自己猥瑣地笑,或是悶悶地使壞,一個不知所蹤,一個靜靜地、永遠地躺下了。
不知所蹤的,叫阿魚,再不能起來的,是劉大彪!不知為何,少年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很魁梧、面龐粗獷、眼睛極小,一個胖胖的、很是老實。難道,他們是、是……應該沒有錯了,人活於世間,除了親人忘不了,便是兄弟記不錯了!
「喲,隊率,怎麼臭著一副臉啊,俺可算不在隊率身邊添亂了,高興些才是嘛」魁梧的漢子滴溜溜地轉著與綠豆彷彿的眼睛,爽朗地拿著少年開涮,「隊率,不用擔心俺,趕緊跟著那個俏丫頭過安生日子去吧,去吧去吧!」
少年想說什麼,卻無語凝噎,看著一臉壞笑的劉大彪,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就在這時,一旁很是老實的胖子開口了:「軍爺,俺在食盒裡留了些肉,可以做早飯的。」
哈哈哈哈哈,阿魚什麼時候都是阿魚,唯有吃是絕對不會離口的。少年聽了,突然覺得心情大好,但又覺得在這種時候是不該高興的。為什麼時間總是有這種矛盾的事情呢,少年不解,但有些事情是必須問的,「阿魚,大彪,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哈哈哈哈哈!俺沒聽錯吧,隊率竟然會問這種問題!隊率是誰呢,俺怎麼會知道,隊率認為自己是誰,那邊是誰咯,哈哈哈哈哈!」劉大彪笑著,很是過癮,對著少年說道:「隊率如果知道了自己是誰,一定要告訴俺。下輩子,俺還跟著隊率!」
轉身,消失,劉大彪做事一貫乾脆,似乎這次出現只是為了說出這句話,說完了就要離開;阿魚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點頭,但他的眼神分明是在說「只要軍爺是軍爺,阿魚就還是阿魚!」
當兩人的影子重新融入黑暗,少年悟了,他知道答案了,所以少年笑了。笑容裡有的,除了高興,還有深深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