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武
武癡癡地看著衛洛,眼神是如此專注,表情是如此認真,真是一點也沒有發現到,晉侯在盯著他。
涇陵盯著武,臉色慢慢變得陰沉了。
疇公等人齊刷刷低下頭去。
他們雖然覺得武有點失禮,卻也不以為然。只是見涇陵臉色不好,便肅然以待。
涇陵盯著武,緩緩說道:「君楚人乎?」
武沒有聽到,他還在癡癡的,目不轉睛地盯著衛洛。
衛洛被他盯得,都有點不自在了。她擔心地朝涇陵看去,見他俊臉陰沉,卻又努力地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不由有點想笑。
衛洛眨了眨眼,瞟了武一眼,正準備說他一說,卻從他的眼中,感覺到一點悲絕之意。
這眼神,讓衛洛一驚,於是,她的話都到了舌尖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緩步走到涇陵身後。
她輕輕一靠,側倚著涇陵,目光轉向武,那一臉的溫柔,馬上變得莊嚴而認真。
她認真地盯著武,微笑道:「在越城時,若非君前來相救,我已淹死於河水當中!在中山宮外,若非君前來相助,我亦難從容而退。君於我有大恩啊。」
涇陵點了點頭,他臉色稍霽。
盯著武,涇陵溫和地說道:「君有何求?」
他有點心不在焉地問出這一句話後,馬上想到了自己的承諾。當下清咳一聲,緩緩說道:「君兩度救我夫人,厚情重義,涇陵不敢忘也,請以兩城賞之!」
縱使他極度的厭惡眼前這個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的女人看的男人,此時此刻,他也依然準備信守承諾。
武依然在盯著衛洛。
涇陵見此,輕咳一聲,濃眉微皺,聲音微提,「君可願意?」
他的聲音中,含著些許內力,有點震耳。
武似是悚然一驚。
他緩緩轉頭看向涇陵。
朝涇陵看了一眼後,武低下頭去。
他慢慢向後退出兩步。
他朝著涇陵深深一禮,一禮過後,他側過頭,再次朝著衛洛癡癡地盯了一眼。
然後,武吸了一口氣,嚴肅地說道:「君以兩城相賞,此等厚賜,凡丈夫者,無不心動。」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頓了頓。
衛洛有點好奇了,難不成,他還不滿意麼?
這時的武,沉著臉,肅穆的沉聲說道:「然,武為楚人。」
他說到這裡,聲音有點悲傷。
他提高聲音,抬起頭來,目光坦然地看向涇陵,朗聲說道:「武乃楚人!且,武一直以楚人為榮。」
他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苦澀地說道:「夫人與楚之仇,不共戴天!武為楚人,相救夫人在前,相助夫人在後。救夫人者,義也,理也,情也,然,武為楚人!武救得夫人,卻害得楚國更為世人唾罵取笑!武,令得家國蒙羞,可謂不忠!」
他緩緩退出一步,目光轉向楚國方向,沉痛地說道:「如此不忠之人,怎可領受他國封賞?怎可安享世間富貴?」
說到這裡,嗖地一聲,他抽出了長劍。
衛洛驚住了,她急叫一聲。
在她的急叫聲中,武轉過頭來,朝她深深的,留戀的,癡慕地看了一眼後,大聲叫道:「武願一死全忠義!」
聲音堪堪一落,他長劍朝頸間一劃!
衛洛尖叫一聲,伸出手去想攔住他。
可是,她渾然忘記了,她已不是往日那無敵宗師。
她的手伸到半空中,一抹頸血噴礡而出,直衝天際!
「砰」地一聲,武的屍體重重地栽倒在地,一動不能動了。
衛洛呆呆地望著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涇陵牽著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兩人來到武的屍體前,涇陵朝著武深深一揖,然後,他轉向衛洛,低聲道:「夫人,請為恩人一跪。」
衛洛渾渾噩噩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在她跪下時,她聽得涇陵高聲感慨道:「兩城相賞而不為所動,忠義難全以死相謝!嗚呼!誠丈夫也!楚國有如此丈夫,不愧是昔日之霸者!」
涇陵的感慨聲,令得在場的十幾人大為共鳴。
疇師在一側,沙沙沙地提筆記下武,記下這件事,以及涇陵所說的這一席話。
在不遠處,也有一些人對著這邊指指點點。
想來,不用多久,世人便知道了楚國有一個武,是如此的忠義,如此的堅定!
最重要的是,史冊上,在晉夫人的名字旁,會濃墨重彩地記下這麼一個忠義的武!
恍惚中,涇陵牽著衛洛坐上了馬車。
隨著馬車慢慢向前駛去。衛洛軟軟地倒在涇陵的懷中,她低低的,悶悶地說道:「涇陵,武怎會求死?」
涇陵聞言,薄唇微微一扯,卻沒有說話。
他的表情有點冷漠。
這時,衛洛哽咽道:「他救了我,又因此事而死,我,我,我心裡好難受……」
涇陵再次薄唇微微一扯,他低著頭,朝悲傷的衛洛瞟了一眼,終是沒有說話。
他轉眸看著前方,暗暗想道:小兒終是婦人,她怎麼知道,這世上有許多劍客,苦苦求取者,便是這名聲?
當今之世,動則小國顛覆,公孫落魄。家財無數,也難保得一世平安。利之一字,遠不如名。只有名,才可以傳於後世,代代稱頌。何況,楚人中,有一些信巫神的人,這些人不畏死亡,反而以為死了,可以成巫成神。
武這一自刎,可以消去楚人的憤怒。要知道,他救了衛洛,難保不為國人遷怒,轉而刺殺於他。二來,也可以令得衛洛永遠記著他。三來,最重要的一點是,從此後,他的忠義之名,可以寫在史冊上,永遠流芳。不知有多少刺客遊俠,追求的便是這個永遠流芳的名頭。
在衛洛的哽咽中,涇陵淡淡一笑,把她摟得更緊了。
又過了好一會,衛洛在他的懷中蹭了蹭,低低地說道:「涇陵。」
「嗯?」
「我實累極。」
「睡吧。」
「……無法安睡。」
衛洛抱著他的腰,吸了吸鼻子,把臉更深地埋在他的懷中。
涇陵低著頭,看著她在自己的懷中動來動去。
看著看著,他的臉上,又流露出一抹滿足的笑容來。這笑容剛剛一露,他便薄唇一抿,把它壓了下去:堂堂丈夫,怎能如此傻笑?
只是他的手,把衛洛摟得更緊了些。
馬車走了一程後,代的聲音嘶啞而有力地傳來,「稟君侯,幸不辱命!」
難不成,一千楚人真的被殺盡了?
衛洛從涇陵的懷中動了動。
涇陵伸手撫上她的臉,低笑道:「一千烏合之眾,不足道哉。小兒,你若累了,便靜心休養罷。」
他說到這裡,伸手撫上她的胸口,在鎖骨下摸了摸,他低低歎道:「方纔你胸痛至極,可是當時,那一劍麼?」
直到此時,他一提起這事,聲音仍然有點顫抖。
衛洛點了點頭。
她低低地說道:「原來,你已知悉?」
是啊,他當然知道了,他要不是知道自己差點死了,怎麼會表現得這麼著緊,這麼傷心?
他,他,他愛著自己呀。
正在這時,一陣「滋滋——」的重物移動聲響起。
卻是中山人,見到戰火止息,連忙把城門打開。
城門一開,中山侯便急急地走了出來。他來到城外,朝著涇陵的馬車深深一揖,聲音響亮的,諂媚地叫道:「恭侯晉君!」
聽他這語氣,看他這表情,彷彿剛才下令關上城門,慌亂避禍的人,不是他本尊一樣。
涇陵坐在馬車中,他光是聽著中山侯這聲音,便已皺起了濃眉。他緩緩拉開了車簾。
在轉頭看向中山侯前,涇陵低頭看向衛洛,緩緩問道:「小兒,中山人荒『淫』,中山侯鼠輩!他們可曾對你不恭?」
衛洛動了動。
她還在猶豫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稟君上,夫人養傷於深山避地,為中山侯艷使搜回,獻給中山侯!」
涇陵俊臉嗖地一沉!
這一沉,陰寒刺骨!
中山侯與眾權貴,這時屁顛顛地小跑而近。中山侯一對上涇陵那陰沉的臉色,肥臉上的肉團顫了顫,瞬時他的腳一軟,要不是身後之人扶著,他已軟倒在地。
這時,衛洛已經想明白了。
這個時候,她不能有婦人之仁。中山侯對她的不恭,已經觸犯了一個大貴族的顏面和底線。她如果在此事上仁慈了,一旦為世人所知,為史書所載,必然寫道:晉夫人仁懦,中山侯辱之甚矣,卻不忍責!
想了想,她低聲說道:「中山侯辱我!」
她只說出了這五個字!
做為大國貴族,堂堂晉侯夫人,她也只需要說出這五個字!
瞬時,涇陵俊臉一沉。
他右手一揮,喝道:「代!」
「臣在!」
「中山侯不恭!孤不能容也,下戰書,三個月後,孤將與中山諸軍會戰!」
「諾!」
代這響亮地一應,中山侯頓時雙腿一軟,這一次,可沒有人扶他了。當下,他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癱在那裡,整個人因為恐怖,而不停的顫抖著。
倒是中山侯身後的眾權貴,馬上清醒過來。一個權貴急急地上前一步,朝著涇陵叉手急喚,「這,這,孤君不恭,請容許我等遣之!」
他是說,中山侯做得不好,對上國權貴不恭敬,請允許我們把他趕下君位。
趕下了中山君,那就意味著,他們不必承受滅國之災。
涇陵理也不理,他嗖地一下拉下了馬車簾。
他的馬車緩緩啟動,向前駛去。
在眾中山人的絕望中,代在旁邊冷喝道:「夷狄之邦,荒『淫』之地,早該滅了!」本來,代受了涇陵的委託,向中山國宣戰,是應該長篇大論,把中山人從裡到外給罵了一通,找上幾十條宣戰的理由後,再揚長而去的。
不過,代這個來自中原正統的貴族,對中山這種夷狄小國實在不屑,因此,他只是丟了這十二個字,便揚長而去。
伴隨著這十個字的,是二三百黑衣騎士,圍擁著晉侯的馬車,轟隆降離去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