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話春雷(上)
羅梅達爾站在高坡上,用戰斧支撐起自己的一部分體重。天上星星點點地飄揚著一些細小的晶體,即使到了4月份,在那維出現這樣天氣依然是非常常見的事情。細小的顆粒慢悠悠地點到戰士的皮甲和木盾上,在瞬間就由於人體週遭的熱量而昇華,因此留下的痕跡也會隨著新的顆粒落下而逐漸變得模糊,直至徹底消失……
羅梅達爾自嘲地笑了笑,他以往所一直自豪的,所謂的「那維的團結」。現在看來還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雖然立塞達爾再三地提醒過他,但是他仍舊沉醉於往昔祖先的傳統。
羅梅達爾是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關於這點任何一個研究那維歷史的人都不否認,他們甚至多次據此來指責那維王國的創始人,批評他在前期的猶豫和幼稚。然而,批評者們往往忘記了那句名言:「有著現實能力的理想主義者啊,請千萬不要停下你前進的腳步。」如果不是奧托族長的理想主義,那維也不會成功地進入她的封建時代。
在開春祭之前,所有的情況都和往常一樣,大家都興高采烈地準備過節。而就在羅梅達爾認為今年也可以這樣平穩地度過時,問題卻爆發出來了。在節日中,梅布列斯的魯爾突然提出要全民大會來裁決已經懸掛了一年多的——關於梅布列斯族長繼承的問題。這樣的舉動讓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顯然提出問題的人是有備而來的。
按照長幼繼承的順序,魯爾自然要主張自己應該獲得梅布列斯的領導權;而另外一方面,被托夫丁所托付的族中長老,卻舉出了托夫丁意圖將位置傳給么子——斯達爾的證據。雙方各執一詞,相持不下。一方面,魯爾質疑所謂托夫丁傳位的說法是否可信;另一方面,斯達爾也指責對方想以長欺幼,違背父親的意志。
那維人並不擅長辯論和裁判,更何況類似情況即使是鬧到一向以法律條款繁多、工於詭辯著稱的希塔洛斯人那裡,也將會是一場馬拉松級別的拉鋸戰。羅梅達爾本來還想行使他部落聯盟首領的特權,在全民大會上將長老們的判斷導向有利於斯達爾的方向。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現在的形勢。就像索格蘭德先前已經預言的那樣,那維的矛盾已經累積到了質變的臨界點,只是在等待一個爆發的誘因而已。
人類面對資源的緊張,歷來無非是兩種方法來處理:一是剝奪一部分人的權利,一是更加團結來提高效率。若是在叢林法則的面前,就不能說哪種方法更加正確,但人類畢竟不是原始叢林的動物,前者在日後的歷史評價中必然會遭到更多的詬病。然而,人類即便是往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內,還要被自己的**一次次地帶進地獄,這也是不可辯駁的事實。
處在這樣的境況下,那維人中自然不乏野心家。他們已經急不可待了,他們需要打破古老的戒律,來圖謀自己早已渴望的利益。既然發生了爭論,必定會出現立場對立的雙方。眼下看來,那維各大部落的選擇已經非常清楚了。奧托的盟友,現在確定下來的有米特拉頡和米沙魯,以及梅布列斯的斯達爾部。而支持魯爾的則有雅利奧特和美拉弗,至於法庫達的德魯爾的立場,目前還不是很清楚。
如果單純看部落的數量,似乎羅梅達爾這邊還佔有優勢,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按照人口數量來排名的話,米特拉頡和米沙魯兩部落位居最後兩位,而雅利奧特和美拉弗則是僅次於奧托的二、三位。至於布不列斯的各方,畢竟是一個部族,斯達爾和魯爾實際上能夠投入到這場爭鬥的兵力都非常有限。
「現在的情況可對我們不是太有利,羅梅達爾。」立塞達爾站到奧托族長的身邊說道。
「我知道,如果德魯爾能夠站到我們這邊來,那情況會好許多。」羅梅達爾說道。
「格龍夏爾前去說服他了,希望他能夠成功。」立塞達爾頓了頓,「對方的人數現在是我們的一倍半,而目前的情況,我們沒有時間玩什麼計策。明天天亮他們就會進攻的。」
「雅利奧特和美拉弗的人都不是飯桶……明天會有一場艱苦的戰鬥。」
「即使再困難,奧丁也會保佑我們的!」
兩位族長循聲望去,托夫丁的么子帶著一臉的正氣站在了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
「尊敬的羅梅達爾,我要感謝您對我的支持。」
「不用客氣。」
「請您不要顧慮,我和您的確是有私仇,但這並不影響我的判斷。」
羅梅達爾吃驚地望向這個年輕人,即使在他這個年紀的確應該是血氣方剛、初生牛犢不怕虎,但如此直截了當地說明兩人的關係還是出人意料的。立塞達爾同樣也感到吃驚,不過他是另一個方面,斯達爾比他想像中的要富有智慧。能夠在戰前,把本來被視作隱患的膿瘡就此挑破,實際上比把它帶到戰場上給各自心裡徒增負擔要好得多。
「那麼,您想和我說什麼?斯達爾!」羅梅達爾咳嗖了一聲後問道。
斯達爾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抽出腰間的戰斧,向正上方高舉起來。
「為了那維!」少年高聲喊道,「為了梅布列斯。」
羅梅達爾再一次感到了吃驚,托夫丁的么子有著常人所未料想到的氣魄,難道選擇他成為繼承人的托夫丁也看到了兒子的潛質嗎?
「為了那維!為了米特拉頡。」立塞達爾響應了少年的主張。
「為了那維!為了奧托!」當三把戰斧交叉在一起時,羅梅達爾覺得奧丁就在他們的頭頂上注視著他們。
那維4月的晚風依舊是那麼寒冷刺骨,但沸騰起來的熱血是不會因此而冷卻的。
(「雪開始變大了……」格龍夏爾自言自語道,不過對天氣的擔憂並沒有使他有太多的耽擱,他揮起鞭子,吆喝著讓馬兒拖著雪橇快些前進。米沙魯的族長意識到自己使命的緊迫性和重要性。
在倉促地越過一個土坡後,格龍夏爾望見了法庫達的旗幟——雷神之錐。而整個法庫達的營地裡也是異常的繁忙,雖然說在開春祭結束後,所有的部落都會陷入繁忙的搬遷準備工作中。但是在現在這個時刻,格龍夏爾顯然是不會認為這只是普通的忙碌。
「英勇的格龍夏爾,您怎麼獨自一個人來了?」一個法庫達人迎上前來招呼他。
「我是來拜訪你們的族長——托爾最忠實最勇猛的追隨者——德魯爾的。」格龍夏爾回答對方的詢問。
「那請您放心地把牲**給其他人照顧吧,由我來給您引路。」對方謙恭地說道。
「好的,那麼就麻煩您了。」格龍夏爾跳下雪橇,把韁繩甩給從另一邊上來的人。
跟著替他引路的法庫達男子,格龍夏爾很快就來到了德魯爾的帳篷外。這是一頂堅實的大帳篷,是每個那維人都羨慕的財富。當然,這樣的東西並不靠什麼巧取豪奪得來的。帳篷上的每一處皮革都是德魯爾從親自獵取的獵物上剝下來的,每一根支撐木都是德魯爾自己從山林裡拖出來的,整個帳篷都是法庫達族長艱辛勞動的成果,因此任何人都會由此而對他產生欽佩。
格龍夏爾很清楚以上的這些,因為這頂帳篷的最大一塊皮革——作為屋頂的那一處就是他親自贈送給對方的。那是從他第三次捕獲的一頭小須鯨上剝下來的,作為祝賀德魯爾繼承族長之位的賀禮贈送給對方。
格龍夏爾繞著德魯爾的住所走了一圈,這個時候,德魯爾的妻子從帳篷裡走出來。
「啊,格龍夏爾大人,您是來拜訪我們的麼?」
「是的,我現在可以進去看德魯爾嗎?」
「不!!」面對格龍夏爾的詫異,女人咬了下嘴唇,「我是說德魯爾他今天喝醉了,您還是改天再來拜訪我們吧,到法庫達長久以來的夏季駐紮地來,我會給您和德魯爾準備好美酒,給雷哈格爾準備各種好吃的點心。所以,您今天還是回去吧。」
格龍夏爾狐疑地看著對方,德魯爾的妻子低下頭,躲避著米沙魯族長的目光。很顯然,即使是格龍夏爾這種剛直的人,也能夠看出對方是個不擅長撒謊的人。
「德魯爾!!」米沙魯的族長在略作了思考後,對著帳篷大聲喊道。他的聲音是非常洪亮的、富有穿透力的,即使在大海上的迷霧中,也能依靠這個聲音尋找到失散的同伴船隻。現在,格龍夏爾要運用他的嗓門來做一件他最不擅長的事情——一次演講。
「德魯爾!!奧斯瓦爾的孫子,卡拉爾最得意的兒子,受到托爾神眷的勇者。我不知道您到底是怎麼了,我不知道您為什麼在這個時刻喪失了勇氣。對,喪失了勇氣,喪失了作出決斷的勇氣。也許一般人看來這不算什麼怯懦,但即使是我這樣一個稍微學到一點智慧的人知道,這比要在一頭野獸面前逃跑還要嚴重。在野獸面前逃跑,你只是失去了戰鬥的勇氣。而現在,德魯爾,你現在連站到戰場上的勇氣都失去了!!!」
聽到米沙魯的族長在那裡高聲地抨擊自己部落的領袖,幾乎所有的法庫達人都聚集了過來。他們都知道這兩位族長私交甚好,所以他們想知道到底是由於什麼樣的緣故,導致了格龍夏爾來到自己的部落,當中批評起德魯爾來。
格龍夏爾看到漸漸聚集起來的人群,他感到了一絲緊張。當然,他並不是擔心法庫達的眾人會對他群起而攻之,而是擔心自己接下來的演說不夠水準。
格龍夏爾跳上一輛大車,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德魯爾,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逃避。現在情勢我想你也應該很清楚,那維已經走到了岔路口,今後的去向要由人來做出決定。這個選擇的不會因為你的逃避而失去對法庫達的父老們的影響。德魯爾,你現在的逃避,就是在逃避對這裡所有人的責任。法庫達的諸位,你們希望是在這裡坐以待斃,還是跟隨你們的族長是冒險一次?回答我!!」
迎接格龍夏爾的首先是一片寂靜,米沙魯的族長坦然地面對這個情況,他一直認為口舌並不是他所用仰仗的利器。但他顯然忽略了一個事實,碰到這樣的問題,無論如何都應該給別人一段思考的時間。
「我想我願意跟著族長一起去闖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聲不啃地躲開。」終於有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也是!」
「我也是!族長大人,做個決定吧。」
那維人總是被人說不善於壓抑自己的熱血,被形容成一無是處的莽夫。不過我們其實往往是太過於計算得失,從而失去了許多能夠把事情做得更好的動力。
「德魯爾!!你聽到了麼?我想你應該聽到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是無論它多麼的艱難,你都要作出決定。因為你是法庫達的族長,因為你是那維的一份子。今天我來這裡,本來是應該來勸說你來幫助我們的。但是,現在我覺得我原來的想法已經不重要了。德魯爾,我不會懼怕在戰場上成為你的敵人。因為一個合格的那維勇士,他所懼怕的不是失敗和死亡,而是自己的怯懦!!」
格龍夏爾說完,跳下大車,撥開人群,向自己的雪橇走去。周圍的法庫達人靜靜地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靜靜地目送著米沙魯的族長套好牲口,吆喝著趕它們拖動雪橇離開他們的營地。「那維第一的勇者,不僅是勇力,連心靈也配得上這個稱呼。」一個法倫西人評價這時在某些人的腦海裡迴盪起來。
格龍夏爾在風風火火地趕著牲口跑出大約三、四法裡後,突然勒住馬匹,把雪橇停了下來。他突然對自己剛才行為感到懊惱起來,這下子怎麼回去和羅梅達爾他們交代呢?自己出發前可是自信滿滿地向他們保證能夠說服德魯爾站到他們這邊來,可現在這樣的情況,估計是把德魯爾給完全得罪了吧。米沙魯的族長這麼想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後,揚起鞭子重重地抽打到了馬匹的身上。
到了這天晚上,格龍夏爾才趕回了營地。他做的第一件事,當然就是去向羅梅達爾匯報自己這次法庫達之行的結果。
當他掀開帳篷的簾子,很自然就看見了站在正中央的羅梅達爾,而斯達爾和立塞達爾分別呆在兩邊。
「噢,是格龍夏爾啊。」羅梅達爾發現了剛剛進來的格龍夏爾。
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格龍夏爾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他認為在這個大家都處於煩惱的階段,如果自己告訴他們:「對不起,關於勸說德魯爾這件事,給我搞砸了,他多半會站到對方那邊去。」羅梅達爾他們估計會被氣暈過去。
「格龍夏爾,法庫達那邊是什麼立場?」羅梅達爾問道。
「呃……關於這件事情……」格龍夏爾停頓了一下,想找到一個婉轉點的說法,不過一分鐘後,他的努力就自我宣告失敗了。「好吧,我把事情搞砸了。」
「你是怎麼和德魯爾談的?」立塞達爾問道。
「我都沒有見到他,只是在他帳篷外面把他狠狠地說了一通。」
斯達爾聽到這裡已經摀住眼睛向一邊倒去,羅梅達爾也皺起了眉頭,而「那維的智囊」則歪著腦袋開始思考起來。看見這樣的冷場,讓格龍夏爾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在這個時候開始羨慕起立塞達爾那樣的聰明腦袋起來。
「對不起……」
「格龍夏爾,事情未必會變得你想的那麼糟糕。」
「別安慰我了,立塞達爾。」
「我不是安慰你,據我們對德魯爾的瞭解來看,你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豁達、豪爽、勇猛,有時候有點狡猾。」
「那就是了。」
「好了這個問題我們不用再去考慮它了,哈根森和法利魯給我們送來了這個。」羅梅達爾打斷了其他兩位族長的討論,托出一個盤子給格龍夏爾看。
「斷箭?」折斷的箭,在那維就意味著斷絕關係。也就是說美拉弗和雅利奧托不再承認羅梅達爾是部落聯盟的首領,在那維,如果出現有部落拒絕承認聯盟的首領,那麼就只能意味著戰爭。那維人不擅長談判,解決爭端最好是使用武力。
「情況嚴重了。」格龍夏爾說道。
「嚴重?」立塞達爾笑了起來,「我覺得是正好,羅梅達爾,既然你不再被認為是聯盟的首領,那麼你就就任下一個職務吧。」
羅梅達爾望向「那維的智囊」,臉上的神情顯然是輕鬆不起來。
「我拒絕,立塞達爾。」
「你只有現在還能這麼說,反正遲早要來的,我並不逼迫你。」立塞達爾聳了聳肩。
「早點休息吧,明天在奧丁的注視下,會有一場激烈的戰鬥的。」羅梅達爾說著,越過眾人,首先離開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