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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江山裂 第123章 血色殘陽 文 / 牧江南

    第123章血色殘陽

    暮色暗淡,殘陽如血,荒野在餘輝的照耀下猶如血流成河的沙場,讓人壓抑的緩不過氣來。

    章邯閉上了眼睛,許久不語,清瘦的臉龐在夕陽的映射下顯得格外的滄桑。身後的親兵看著章邯單薄的身軀,欲言又止。

    章邯回過神來,平靜的說道:「說吧,項王有何吩咐。」

    項羽雖未稱王,論官職不過是楚王熊心帳下的上將軍,可即使是趙王歇和魏王豹看見他都會畢恭畢敬的喊一聲項王。

    天下豪傑心中都清楚,諸侯共奉的義帝楚懷王不過是個擺設而已,這天下自鉅鹿之後早已經是項羽的天下了,稱霸封王不過是個儀式而已。

    那親兵見章邯一直沉默便也有了些走神,被他這麼突然一問頓時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拱手道;「啟稟大王……」

    「不要叫我大王。」章邯很不客氣的打算了他的話。

    「這……」那親兵面露為難。

    章邯自投降項羽後便被封為雍王,他不讓這麼叫他,那該如何稱呼?可他畢竟是雍王,這親兵自然不敢頂撞。

    章邯面色黯然,許久才緩緩說道;「叫我章將軍吧。」

    「是……是。」那親兵急忙點頭,說道;「項王有令,請章將軍晚宴相赴。」

    章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就去赴宴。」

    「諾。」那親兵拱手拜別,隨即揮鞭策馬離去。章邯看著他遠遠離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不知項羽此次相邀又是何事。

    自殷墟降楚後,項羽倒是並沒有為難於他,反而表現出一個英雄應該具備的胸懷。先是加封他為雍王,一直對他禮遇有加,部下的二十萬降卒也沒有刻意的去為難,一切糧草供給都和聯軍沒有什麼區別,這讓章邯心中安心不少。

    唯一讓他不安的就是項羽雖封他為雍王,卻將他調離軍中讓章邯長居楚營,並美名其曰為向他請教兵法謀略。至於出於什麼目章邯自然心知肚明,請教兵法?開什麼玩笑,敗軍之將何敢言勇,更何況是項羽這種蔑視天下豪傑極度自大之人。

    他不過是找個台階給章邯下,目的是架空章邯的兵權,因為章邯在秦軍中威望太高了,高到讓項羽放心不下的地步。這一支二十萬的秦軍完全是他一手從咸陽帶出來的部隊,降楚不過是他一句話的決定,那叛楚又何嘗不是他一句話的就能決定的呢?試想項羽如何能放心將這麼一支危險的部隊放在自己的身邊。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個道理項羽懂,章邯自然也懂。

    所以章邯就順著項羽給他台階下了,他已經老了,垂垂老矣!他的雄心壯志早已經在沙場上廝殺和宮廷的勾心鬥角中磨滅殆盡,此時的他,只是想給手下的兄弟謀一條出路,給殘破不堪的秦國謀一條出路。

    聽說劉邦的大軍已經攻破了武關,章邯不由憂心忡忡,因為項羽答應過讓他為關中王治理秦地的,若是被這劉邦得手,那就充滿變數了。

    幸好項羽和這個劉邦並不對脾氣,聽說呀趁自己和秦軍主力決戰時殺進了關中並且想在關中稱王,項羽一時暴跳如雷。

    和他的叔父項梁一樣,他一直瞧不起劉邦這個油滑之徒,他發現他在河北拚死拚活的幹掉了章邯,劉邦卻憑空坐收了漁翁之利,這讓他高傲的性格如何能夠忍受。

    被他尊為亞父的范增也敏銳的察覺到了劉邦對項羽霸業的威脅,便極力勸誡項羽應該盡早入關,於是項羽便連夜拔營,率著浩浩蕩蕩的四十萬聯軍和二十萬秦國降兵直取函谷關。

    可當三日前大軍行至三川郡的新安縣時卻突然停了下來,轉而原地紮營。章邯心憂關中局勢,便數次前往項羽營中拜見,卻被他避而不見,讓親衛說辭軍務繁忙不在軍中。

    章邯不知項羽心中所想為何,便終日心神不寧,直到項羽今天突然召見他。章邯又想了一會,還是猜不出項羽的意思,便搖了搖頭,不再多想,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回營換了身衣甲前去赴宴。

    章邯到了項羽的中軍大帳時,裡面已經燈火通明,歌舞聲不絕於耳。揎開帳門走了進去,只見項羽高居坐上,正端著酒樽興致勃勃的看著帳中的劍舞,不時大聲叫好,座下坐的則是密密麻麻左右六排盡百名甲冑鮮明的軍中將領。

    章邯仔細一看,不由愕然,原來這些將領俱是他的老部下,秦軍中軍侯以上官職的將領都在其中,坐在前排的正是司馬欣和董翳二人,他的弟弟和兒子也在其中。

    項羽見章邯走了進來,便站起來哈哈大笑道:「雍王你來遲了,該罰一杯。」

    章邯謙卑的低下頭行禮道;「項王所說極是,老朽認罰。」說完從侍女手中接過酒爵一飲而盡。

    左列首位的范增見此微微一笑,站起來笑道;「項王你糊塗了,你告訴大家晚宴的時間是戌時,現在還差一刻鐘,雍王又何過之有。」

    項羽拍了拍腦門,恍然笑道:「亞父說的對,確實是我糊塗了。」

    原來項羽邀請的眾將的時辰是定在戌時正時,可是項王有邀請,秦軍的降將們怎敢怠慢,早早就整裝來到中軍相侯。項羽見人數都到期了,一時酒興起了便提前開了酒宴。

    「看來是我錯怪雍王了,項某失禮失禮,我這就自罰三杯謝罪。」項羽說完便連喝三大杯,卻依舊面不改色的坐在那談笑風生。一眾秦將見此連忙大聲叫好,其中有真心為項羽的豪氣折服的,但更多的是趨炎附勢之徒。

    章邯心中微歎,嘴上卻連稱不敢,待客氣一番才入座就宴。

    他的座位僅在項羽之下,遙遙和范增相對,旁邊則是多日未見的司馬欣和董翳二人。二人見章邯走來,酒席上坐著不便行禮,只是滿臉恭敬喊了聲『上將軍』。

    章邯點了點頭,坐下後小聲向二人問道;「知不知道項王把我們都請來所為何事?」

    司馬欣搖了搖頭回話道:「項王只是說我們秦人久居客地,必然思念家鄉,所以請大家來酒樂開心一下,並未說有什麼事情要相商。」

    司馬欣的回答讓章邯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依二人與項羽的親近想必會知道一些內幕,卻沒想到兩人也是毫無所知。若說項羽真是為了這種矯情的理由請所有秦將一聚,那顯然不是他項羽的一貫風格。

    自從秦軍投降後,章邯的兵權就被架空了,項羽先後任命司馬欣為上將軍,董翳為次將軍,讓他們統帥二十萬秦軍降卒。令章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項羽對二人幾乎是推心置腹,大軍完全交由二人統帥,並沒有派監軍相隨。若說司馬欣曾經對項梁有過恩德還勉強說的過去,可董翳之前和楚人絲毫沒有交情,卻也能得到如此信任,這不不得不讓章邯心中生起疑惑。

    不過事已至此章邯也只能把心中的疑惑強壓下去,至少二人是自己的副手又是秦人出身,在軍中的威望不弱,由他們統帥秦軍自然比項羽隨便派個楚人過去強。

    酒宴進行了大半,項羽卻仍然談笑風生,絲毫沒有談及正事,只是拚命的向眾人勸酒。章邯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卻得不到發洩,喝著喝著便也漸漸放開來了,酒宴結束時已經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直到半夜章邯才口乾舌燥的醒來,腹中尿意甚重,便醉醺醺的走出了營帳,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想要小解。

    有些寒意的冷風吹的章邯昏沉沉的腦袋清醒了許多,待小解完正準備回身,卻忽然聽見不遠處的篝火處一聲歎息聲響起,傳來了兩人低聲的對話聲。

    章邯順勢看去,見那兩人正是項羽安排給他的親話。大概是覺得章邯醉的太厲害,而且出來時腳步甚輕,所以並未留意到他走了出來,仍然在自顧著說話。

    章邯也不以為意,不想驚動二人以免有偷聽枉做小人之嫌,便輕輕的轉過身想走回去。可還沒走幾步卻停了下來。

    他隱隱的聽見二人談話中提到了『秦軍』二字,心中忽然好奇心大起,墊著腳尖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想聽聽二人說的是什麼。他本就是武藝高強之人,又刻意的放輕腳步,這兩名普通的楚軍士卒自然是發覺不了,仍然專心的在那說著話。

    那高個的士卒又輕輕的歎了口氣,說道;「你說這個時候那邊開始動手了嗎?」

    那矮壯一點的士卒神色如常的撇了撇嘴說道;「應該沒那麼快吧,小六子他們才動身一個時辰,二十萬人呀,那得多大的坑呀。」

    章邯卻聽的一頭霧水,心中卻隱隱猜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只得凝神再細細的聽。又見那高個的士卒表情語氣有些同情的說道;「你說也是造孽呀,人家都投降了我們楚國,怎麼還不放過他們。」

    矮壯的士卒不屑的說道;「我說老高,你的同情心也太氾濫了些吧,秦人會有什麼好人,當初他們滅我們楚國的時候殺的我們血流成河,你忘記你的父母都是怎麼死的嗎?再說這些秦兵你以為真會老老實實的效忠我們楚國呀,開玩笑,等人家一回到關中鬼知道還能不能號令的動他們。我聽我在那邊當差的弟弟說,秦兵老是抱怨說被雍王他們給騙了,說我們虐待他們,還說要是秦國滅亡了他們一定會成為秦國的罪人。」

    那高個的士兵聽他提起死去的父母,不由咬了咬牙狠狠的說道;「也對,那些秦兵都是餵不飽的狼崽子,早晚得咬上我們楚人一口,還不如現在就向項王吩咐的那樣,把他們都給埋了,也省心很多。」

    章邯起初還只是懷疑,以為自己多想了,待聽到最後一句便如同炸雷響在耳邊,瞪大著眼睛整個人猶如失去了魂魄般。

    他突然好恨,恨自己的自私和怯弱,恨自己的一世英名卻私心作祟晚節不保。他想保全手下的二十萬兄弟,卻讓他們得到如此下場。難怪項羽要將軍中的將領召集而來,就是為了讓秦軍軍中群龍無首,便於他坑殺行事。

    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哭聲驚動了那兩名士卒,他們回過頭來慌張的看著正滿臉抽搐表情十分可怕的章邯,結結巴巴道;「雍……雍王,你怎麼在這。」

    章邯憤怒的低吼一聲,撲上前去奪劍,那兩名士卒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見血封喉,連慘叫的幾乎都沒有就倒地斃命。章邯殺完兩名楚兵,便持劍大步的朝著司馬欣和董翳的營地奔去,他現在需要幫手,而這兩名曾經的心腹無疑將是他最大的助力。

    仗著高強的武藝章邯毫不費力的躲過了巡邏的士卒,潛入了司馬欣和董翳二人的營帳。這兩人私交極佳,本就是刎頸之交、生死兄弟,所以即使是在楚軍營中留宿也是同睡一帳。

    章邯闖進去時兩人正在呼呼大睡,見此章邯才略微放下心來,這就說明二人也是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用冷茶潑向二人,睡夢中司馬欣打了個冷戰,伸手一摸臉上頓時坐起來就要大罵,卻見章邯正怒發欲張的站在面前,便吃吃的說道;「上……上將軍,這麼晚你來做什麼。」

    這時董翳也起身不解的看著章邯,章邯壓下了心中的悲憤,將所聽之事道了出來。

    司馬欣和董翳皆是面色大變,相互對望一下,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董翳更是結結巴巴的說道;「不會呀……項王答應過我們要善待我們的,他怎麼可能會違約。」

    「對,他是會善待我們,可他並不打算放過我們手下的兄弟。」章邯抬起頭,滿臉悲憤的說道。

    「事情我都跟你們說了,我們現在就殺回去,趁楚軍還沒動手之前集結兄弟們反了。」

    時間緊迫,說完章邯轉身就要離開,卻見二人仍然一動不動的坐著,不由怒道;「你們兩個什麼意思?」

    面對章邯的責問,董翳面露慚愧的低下了頭,司馬欣則站起來緩緩的說道;「上將軍,我想問你,我們如果叛出了楚軍那將去何方?」

    「那還用問,自然是殺回秦國。」

    「秦國?」司馬欣重重的哼了一聲,道;「上將軍,現在整個秦國都對我們恨之入骨,恨不得食我們的肉飲我們的血,你以為秦國還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嗎?我們投降楚軍早已經不相容於秦國,今天若是再叛楚國,那天下之大,已經沒有我們活命之地了。」

    章邯聽出了司馬欣話中的意思,他憤怒的眼神慢慢的冷靜下來,轉而冷冷的盯著司馬欣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只需顧全我們自己的榮華富貴,而不管二十萬兄弟們的生死?」

    司馬欣面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卻警覺的後退,手按住了牆上掛著的佩劍沉聲道;「上將軍,我司馬欣一生最敬佩之人就是你,但你也要為我們著想。我們的至親現在俱在楚國,而其他親族早已經被趙高屠戮一盡,難道真要我們身死族滅嗎?況且項羽並未毀約,他仍然對我們禮遇有加,我們為何要叛之?」

    章邯深深的吸了口氣,強壓下胸中已經沸騰的血液,又看向董翳道;「你呢,是跟我還是跟他?」

    董翳面對章邯的直視,有些畏縮的避開了他的目光,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對不起,上將軍。」

    司馬欣見董翳果然站在自己一邊,不由面露得意的說道;「上將軍,我們是您一手提拔上來的部下,您要做什麼事情我們自然也不敢阻攔,今日我們就當您從未來過,您請自便吧。」

    說完看著章邯,做了個『請』的手勢。

    章邯怒極而笑,他心中已經猜到了司馬欣和董翳在勸降之時定然欺騙了自己。

    笑聲中充滿了悲意思,連說了三聲『好』、『好』、『好』,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隨後帳外傳來了士卒的慘叫和馬嘶之聲,然後就是巡夜的士卒亂哄哄的叫喊聲。

    待項羽知道章邯的逃走的消息後,不由大驚,急忙下令英布親自率輕騎前去追趕。他自己則有些焦慮不安的在營中走來走去,面色十分難看。

    忽然停下了身子,向正坐在那閉目養神的范增問道;「亞父,你說此事我究竟是對是錯?」

    范增緩緩的睜開眼睛,面上卻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只是淡淡的說道;「羽兒,既然決定做的事情,就沒必要後悔了。你的擔心是對的,秦人已經立了新王,若是這二十萬軍心不穩的降卒一旦回到關中,很難擔保他們不會倒戈一擊。」

    項羽點了點頭,又道;「這到還是其次,我擔心的是滅秦後若是章邯他們有大軍在手,而關中我們又不能長久佔之。關中早晚要分封給他們為王,若是如此的話我們一旦回到彭城就會鞭長莫及,這樣大大不利於我大楚的霸業。」

    范增微微一笑,欣然道;「你擔心的甚是,我亦深以為然。」

    頓了頓又面色有些黯然的歎道;「只是坑殺一事,太有違天道倫理了,我恐會傷了你的天和,況且一旦坑殺了這二十萬秦軍,秦人一定對我們恨之入骨,再無緩和的空間。只可惜此處離楚地太遠,否則我們將這些秦軍調去楚地倒也未嘗不可。」

    項羽昂然抬頭道;「亞父你太過多慮了,我命在於我,而不在於天!我項羽頂天立地,何懼那虛無縹緲的天命之說。人若擋我,殺之!天若滅我,誅之!」

    「至於秦人恨我,那就恨吧,我要讓他們的仇恨充滿心中,世世代代不忘我們楚人曾經帶給過他們的仇恨。我不在乎人心,我只在乎沙場上能更多的殺死對手。」

    范增歎了口氣,看著項羽英氣逼人的雄姿,心中卻隱隱有些擔心。

    到了天明時分,英布已經派人來回報,說章邯趁著夜色潛回了秦軍營中。當時楚軍正詐稱兵甲換裝之事,騙的秦人解除了武裝整隊的排隊進入空曠之地。因為秦軍數量太過龐大,只好分批來進行,而章邯潛回的正是東邊尚未輪到的秦營。

    待章邯靠著在軍中的威信強行召集了部眾,將楚人將要坑殺他們一事公佈,秦軍頓時嘩然,立刻拿上兵器追隨章邯造反。

    而此時英布的輕騎也已經追至,正在監刑的鍾離味和龍且也得到消息率著大軍紛紛趕來,一番混戰之下章邯見頹勢已經無法挽回,只好帶著五萬殘軍趁著夜色朝南逃走。英布率輕騎追殺了一陣,也只好無奈回營。

    隨後剩下的十六萬秦人悉數被坑殺,一時間新安的上空哀嚎動天。秦人士卒俱是滿懷恐懼的哭泣哀求著,而行刑的楚人卻絲毫不為所動。直到泥土慢慢的淹沒他們的口鼻,讓他們無法在呼吸、在呼喊,哀嚎聲才漸漸的歸於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大地上已經再無著一絲秦人的氣息。

    自長平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降卒,五十五年後,曾經不可一世的虎狼秦軍也最終苦嘗惡果。此舉也讓項羽的殺神之名傳遍天下,嬰孺聞之皆不敢夜啼。

    項羽則帶著他的四十萬大軍繼續西行,函谷關已經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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