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滿清改稱江寧)。
鄭親王行宮。
經過初時突聞同盟軍動向的驚愕之後,歷經宦海浮沉的洪承疇緩緩地平復下翻騰的心神。他當年征剿李闖,出任三邊總督,在松山之戰後兵敗降清,又為滿清入主中原的鼎定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已到知命之年,一生中不知經歷過多少驚濤駭浪,對情緒的控制早已爐火純青。
每當思考的時候,洪承疇有拿下老花鏡的習慣。由於高度近眼的緣故,他在審閱文書的時候,甚至在日常的生活起居都無法離開這副來自高氏工坊出品的眼鏡。每當洪承疇觸及鏡架上那精緻雕琢的具有復古風格的「高氏」兩字時,總有一種被蛇咬的感覺。
所有高氏工坊出品的物品都烙印著「高氏」兩字,高旭早就大力推廣高氏商標與品牌的概念。
洪承疇曾經有磨去眼鏡上的「高氏」二個標識的想法,但出於掩耳盜鈴的自嘲,他壓抑下這種衝動。洪承疇也曾命人仿製這種眼鏡,但是沒有高氏工坊相關的玻璃製造工藝,根本無從山寨。
對於同盟會活動的蓬勃發展,對於同盟軍日新月異增強的戰力,對於華商會對江南商業上的壟斷地位,以洪承疇來看都不算是真正的問題,他真正忌憚的是,就是那種無孔不入的「高氏風格」。
比如他戴著的高氏眼鏡,比如他眼前的鄭親王濟爾哈朗抽著的高氏盒裝捲煙。特別是這種盒裝捲煙,以便攜式的屬性,一年多功夫就作為時尚在江南流行起來。高氏捲煙坊出品的香煙,以其獨特的口味,成為煙民的首選。並且為了與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相喚應,高旭還把高氏盒裝捲煙任命為「中華」牌。
洪承疇一戴上這眼鏡,他就因為近視眼疾就摘不下來了;作為資深煙民的濟爾哈朗一抽上高氏捲煙,就被他新穎的盒裝,獨特的口味所吸引。濟爾哈朗曾命人仿製捲煙,這捲煙沒有什麼技術壁壘,不同於玻璃製造,極易山寨。但是那種高氏捲煙的口味卻因為沒有秘方而難以仿製。出於品牌上的針鋒相對,濟爾哈朗把仿製的盒裝捲煙命名為「大清」牌。但是仿製出來的大清牌捲煙那糟糕的口味,煙盒上粗劣的印製,著實讓濟爾哈朗無語。最終他表面上抽著大清牌捲煙,但盒子裡裝著的是都是高氏的中華牌香煙。
眼鏡與捲煙,只是高氏風格影響下的小例子。
大廳內的空氣全是捲煙嗆鼻的味道,洪承疇強忍著咳嗽,定了定心神,對濟爾哈朗道:「王爺,賊兵貌似分兵數路,來勢洶洶,其實不足為慮。」
「哼哼,」濟爾哈朗冷笑地瞧了洪承疇一眼,暗想你這老匹夫說的倒輕巧,要真是不足為慮,你剛才臉色為何發青。只是濟爾哈朗雖然心底鄙夷洪承疇的氣節,但要論方略,這老匹夫顯然有一套,滿清入關後問鼎江南的政略框架大部分出自他的手筆。於是,濟爾哈朗問道:「那洪先生有何高見?」
「王爺,賊兵除了水師,陸師主要有四鎮人馬。第一鎮為江陰人徐玉揚所屬,其部號稱『鐵一鎮』,其親衛營號稱『瘋子營』,此人悍勇擅攻,但性格衝動,不善守戰。過去一年間,基本上在溧陽、溧水一線與我師鰲拜部針鋒相對,周旋纏鬥,互有勝負。他懸師一部挺入黃淮,就算佔據了淮安,但要企圖截斷黃淮兩河,阻止我師南北交通,實屬幻想。王爺只要派鰲拜渡江,固守揚州、高郵,征討那徐玉揚即可。所謂守江必須守淮,賊有『徐瘋子』徐玉揚,我有『萬人敵』鰲拜,針尖對麥芒,黃淮則無虞也,最多也只是進入相峙之局。等我師從北京援兵南下,那徐玉揚勢部必腹背受敵,最後江淮必在我手。」
濟爾哈朗道:「水賊整日盤旋長江,我師若要渡江,豈非要受到水賊的狙擊?」
洪承疇道:「賊兵水師雖然控制了長江水權,但賊將『箭魚』史必達狡詐有餘,耐性不足,我師若要渡江,只要多設渡點,多設疑陣,讓水賊忙於疲命,待其懈怠之時,再將計就計,設下伏兵,以得渡江的機會。」
說起制江水權,濟爾哈朗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在江南水鄉,沒有制水權,清軍的調動非常艱難,特別是糧草的運輸要靠水運,而水運又是最不安全的方式,時時受到水賊的截斷、侵襲。
濟爾哈朗也是身經百戰的滿清名將,去年上半年他初次領兵南下湖廣,兵鋒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南明湖廣總督何騰蛟經營的湖廣像紙糊的一般脆弱,至於大順軍殘部所組成的忠貞營也是不堪一擊。可是他到了江南,坐鎮南京之後,遇到了同盟軍的頑強抵抗,特別是閻應元主持的常州戰場,屢攻不下。
濟爾哈朗向來擅長長途奔襲,野戰衝鋒,但在江南,水網密集,清軍又失去了制水權,同盟軍修繕的城池又極其堅固,抵抗意志也是前所未有的堅強,清軍所遇到的困境也是前所未有。而濟爾哈朗也捨不得攻城時無謂的死傷,在南京坐擁繁華,享受了漢人的花花江山之後,他更捨不得干玉石俱焚的事了。
對於洪承疇又說要設計來伏擊那水賊「箭魚」,濟爾哈朗只是無語以對。這一年來,洪承疇曾數次設計,引誘那史必達上岸攻城,以期火攻,欲殲擊同盟水師,但是這「箭魚」極其油滑,輕易不肯上鉤,完全不像當初鄭森那般好騙糊弄。
只聽洪承疇又道:「賊兵的第二鎮為閻應元的忠義鎮,這閻應元其人善守,從當初的江陰城,再至如今的常州城,都守得像銅牆鐵壁,但其部除了他號稱『麻子營』的親衛營,餘者大都是新兵,守城可堪,野戰無力。我師只需博洛一部扼丹陽、句容這兩座江寧城的陸上門戶與其對壘,足保江寧無憂。」
「賊兵的第四鎮出自福建,這鎮成軍不足一年,又兵分二部,分別挺進江西的贛南與贛北,其戰力平庸,鎮守江西的綠營參將金聲桓、王得仁足以應付。」
「而賊首高旭的旭衛鎮雖說是一鎮,但火銃兵只有三千,並且是純火器部隊,裝備了最新式的自生火銃,有專門的火炮營。此鎮在城外野戰中擊破我尼堪、勒克德渾兩部精銳之師,如果吳淞裡下的第一戰是僥倖,但在福州城下的第二戰則是非同等閒。所以,賊兵的核心戰力是賊首高旭的旭衛鎮,其餘三鎮人馬不足為慮。只要擊破了高賊的旭衛鎮,殺了那高旭,賊兵眾龍無首,江南的賊患自可消解。」
濟爾哈朗皺著眉道:「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本王自然知道,問題是如何擊破那高賊的旭衛鎮?」
洪承疇道:「王爺,這與以騎制騎一樣的道理,唯有以火制火。」
濟爾哈朗道:「憑著孔有德的那支神機營?哼哼,孔有德有多少斤量本王是知道的,以其部的戰力,尼堪、勒克德渾兩貝勒只需一個衝鋒就崩潰了,想要指望他來擊破高賊,豈非好笑?」
洪承疇搖搖頭,道:「高賊旭衛鎮的犀利在於新式火器,那自生火銃無論是射速,還是射程,都優於舊式的鳥銃,甚至比我滿兵的弓箭射程還遠,並且又配備刺刀,長度可堪長槍,可攻可守。所以,在江南,我們既然無法發揮騎射優勢,只有創建一支像那旭衛鎮一樣的新神機營。這支新神機營,去年貝勒勒克德渾回京後就開始著手創建了,至於那帶刺刀的自生火銃,以及輕型便於機動的火炮,我朝工匠也在緊急的仿製之中。」
不得不說,滿清開國之初是一個極為善於學習的政權。當初在關外,皇太極見識了明軍紅夷大炮的威力之後,就開始積極仿製,到了後期,滿清火炮數量和質量甚至遠遠高於明軍。如今入關以後,高旭的純火器建制旭衛鎮打破了滿清鐵騎無敵的神話之後,多爾袞就下決心仿建一支像旭衛鎮這樣的純火器部隊,大力仿製新式的自生火銃與輕型火炮。
出於對漢旗軍的顧忌以及保持滿旗軍的威攝力,多爾袞並沒有把自生火銃配備在孔有德的神機營,而是讓勒克德渾創建一支新神機營。由於同盟軍的崛起,清廷已認識到在江南戰場,滿清賴以征服天下的騎射被江南密集的水網地型所制約,新建一支掌控到滿人自己手裡的新式神機營已是當務之急。
濟爾哈朗道:「只是勒克德渾的新神機營又非朝夕可得,特別是打造高質量的數以千計的自生火銃,更不是一蹴而就能完成的。沒有一二年的時間,我們的新火器營根本沒法形成戰力。」
洪承疇道:「所以,我們需要時間。那高旭兵發杭州,我們就想辦法讓浙江成為一個泥潭,讓他深陷其中。在這點上,魯王朱以海會是我們最得力的幫手。王爺,年初魯王已斬殺了黃斌卿,佔據了舟山,我們可以放棄寧波、紹興兩府,讓魯王的監國政權重新開爐。魯王收復了寧波、紹興兩府之後,其監國威望又死灰復燃,勢必會與那高旭爭搶杭州,內哄迭起,到時我們可坐收漁利。」
濟爾哈朗瞧了一眼洪承疇,道:「那個朱以海憑什麼實力與高賊來爭?」
洪承疇道:「王爺,在浙江,那朱以海的監國名份就是實力。」
濟爾哈朗不屑道:「不過是一點虛名罷了,要是我是那高旭,一刀殺了那魯監國,落個耳根清淨。」
洪承疇滿懷希冀之色地道:「那高賊敢以恢復中華之名來屠戮大明監國,那老朽就喜聞樂見了。要真是如此,那高旭就不過是一武夫爾,其將來之禍也不足為慮也。」
濟爾哈朗聽罷,心中頓時暗怒,這老匹夫說這話不是也在暗諷自己不過是區區一武夫爾?濟爾哈朗滿臉陰鬱,沉聲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打著放棄杭州的打算。杭州是前年在多鐸手裡不戰而降的,今年要是在本王手裡不戰而失,這消息要是傳回北京,你讓本王的臉面往哪裡擱?再說,北京來詔一直責難本王坐守江寧城,一事無成,真當本王是個縮頭烏龜不成?」
洪承疇見濟爾哈朗有親征之意,頓時勸阻道:「王爺身繫江南全局安危,不可輕離江寧啊。」
濟爾哈朗突然怒道:「你這老匹夫,一門心思要讓本王放棄杭州,眼睜睜瞧著杭州失守。如果失了杭州,要是那高賊不著你的算計,不與那朱以海內哄,只顧趁勝來攻江寧,莫非你也要勸本王放棄江寧,灰溜溜的北歸而去?既然本王身在江南,勢必要與那高賊決一死戰。凡事不過三,他能擊敗我大清二個貝勒,未必能擊敗我這個親王。無論如何,杭州不可有失,本王決定親征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