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歷史上有名的貳臣,以及滿清鼎定中原的股肱之臣,洪承疇已經五十歲的年紀。由於長期操勞,他的頭髮早已發白,臉色憔悴,精神上的壓力使得他的背都有點駝了。並且他有嚴重的眼疾,也就是近視眼。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他戴著一副老花鏡,由高氏工坊出品,是由某個投清官紳進獻的。要是高旭知道了,真不知如何作想。
這洪大人在國政上在明末皆可上上之選,但為人操節卻是與其能力成反比。
鄭親王濟爾哈朗雖然鄙薄洪承疇的氣節,但對於洪承疇的謀略還是給予了足夠的重視。聽到洪承疇有計破局,頓時神情一振。要說起來,這江南對於滿清來說真是風水不好,前年多鐸飲恨北歸,去年這濟爾哈朗也受阻於常州戰場一籌莫展,雖然他的鑲藍旗未傷筋動骨,但那是由於他的消極避戰之故,坐鎮北京的攝政王多爾袞都不止一次指責濟爾哈朗過於謹慎,不肯力戰。
「洪先生有何良策?」
濟爾哈朗充滿希冀地問道。
洪承疇下意識地推推老花眼鏡的鏡邊,望著這個滿清輔政王,道:「王爺,微臣一直以來研究那個賊首高旭。那高旭原是崇明海盜高成仁之子,前年他曾在常州投身我朝任千總之職。據微臣探查,那時的高旭原本只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待剃髮令下,江陰事變之後,那高旭決然在江陰城外反叛,並初創同盟會這個會社。」
「當初他雖然在江陰創立同盟會,但他卻沒有隨江陰人頑抗我朝大軍,只是憑著高氏的財力和水運,資助了江陰大批戰備物資,轉身回到了崇明。本以為他會在崇明觀岸觀火,哪知他創建同盟軍,開闢了吳淞戰場,大破尼堪貝勒的數千精銳。去年,他的旭衛鎮又開進福建,破了勒克德渾貝勒的人馬,接收了福建鄭氏家族壟斷的海上貿易航道。直至如今,賊軍在江南已有三鎮強兵,加上輔兵、民兵,已達十萬之眾。」
對於江南的形勢,濟爾哈朗也是瞭解的。洪承疇說的也是事實。在江南,相對於敵我雙方兵力的對比來說,清軍並沒有佔據優勢。鎮守江南的兵力只有濟爾哈朗的鑲藍旗,另外還有博洛的七八個牛錄、不足三千人的鑲白旗人馬,以及孔有德、張存仁這些遼東漢旗軍。其餘在江南招降的綠營兵,雖然也有不下十萬,但就戰力而言,實在不堪一提,而且這些綠營兵分散在各個城池守衛。
雖然雙方在兵力上勢均力敵,這同盟軍不同於那些往往遇戰一觸即潰的南明軍,他們敢戰,也能戰,他們敢與滿兵玉石俱焚,可滿兵承受不起這樣的損失。這也是濟爾哈朗在戰略上越來越保守的原因。
聽罷洪承疇的話,濟爾哈朗無奈地點點頭,道:「這不足二年的時間,賊兵就大勢已成,我朝鼎定江南的形勢實在堪憂。」
洪承疇又道:「如果那賊首高旭僅僅是個海賊武夫的話,就算賊勢有成,也不足為慮。但是縱觀他的各種政略措施,實在讓人刮目相看。比如他廢除八股,提倡實學,開辦公塾。那公塾的教材下臣通過細作得到過一套,其中涉及數字,格物,國學,天文,地理,等等各個科目,其中的理論極為新穎。他的高氏數字,簡單易懂,而且實用性極高。此外,他又推廣特異的標點符號來斷句,也算是一絕。在天文學上,他又提出太陽系的九大行星學說,也是前所未聞。還有地理上,他對紅夷人人種、國度、地理的瞭解,雖然沒有定論,也是耳目一新,言之有據。這些學科已在江南風靡一時,被稱之為高學。」
「他除了開辦新學,又大力發展工商。他本來就出身海商,又壟斷了海外貿易。蘇松地區的絲錦、棉布、瓷器,以及福建省的茶葉,只要運到海外,就能賺取十倍、百倍的利潤。由於他發展工商,有商人階層的支持,他就有足夠的錢糧招兵買馬,在控制區可以免稅三年收買人心。而相比之下,我朝初入關內,北方殘破,雖下江南,但是江南未定,稅賦最豐的蘇松地區又盡為賊有,浙江的錢糧又因運河受阻無上北運。」
濟爾哈朗深以為然,江南不同於塞外,沒有制江水權,錢糧運輸簡直寸步難行。
洪承疇接著道:「那賊首高旭的旭衛鎮戰果顯赫,但憑著就是火器制勝。這也是他大力提升匠人地位和福利的結果。高氏工匠已經聲名遠揚,其產出的火炮、火銃質量極好。去年我師在戰場上繳獲的幾支火銃早就送往京師作為樣品防制。而且那高旭目光長遠,早知據於江南一隅無所作為,在去年佔據了福建,有了煤鐵這些物資的支持,賊兵的軍器更是源源不斷地投入戰場。」
「他不據於舊明的陋習來賤視商人、匠人、武人,反而提升這些人的積極性,予以豐厚的福利,崇高的榮耀。比如那些賊兵戰死之後,其骨灰能葬入陵園,其家屬有豐厚的撫恤,毫無後顧之憂。比如那些匠人一旦發明了新技術,就擁有此技術的專利權,還有高額的獎勵。王爺,這個高旭創建同盟會這個會社,有一支戰力能與我師可堪一戰的軍伍,有提供無限錢糧後勤的華商會這個商人組織。——他,絕對是我朝的心腹之患!」
濟爾哈朗無奈地望到了洪承疇一眼,暗惱這個老匹夫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氣,沒有好聲氣地道:「這個高旭的行徑,你不說本王也略有所知。本王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有什麼計略來制賊?「
洪承疇沒有理會濟爾哈朗的急燥,而是按著自己的思想說下去:「王爺,那高旭雖然新政迭出,已坐擁百萬會民,十萬強兵,萬里海路,但是他不是無弱點可破。」
濟爾哈朗翻了翻白眼,暗想這老匹夫終於進入正題了,不由問道:「這高賊有什麼破綻可尋?」
洪承疇道:「他制定的那部憲章就是破綻。那部同盟憲章大力宣傳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種民貴君輕思想,完全是無君無父。又說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視朱明宗室為無物。但是他的會社又打著恢復大明的旗號。高賊與朱明宗室之間的貌合神離,離心離德,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
濟爾哈朗啞然失笑道:「怎麼洪先生妄想用那些朱明宗室來制衡高賊?說實在,要是那些宗室有這個能力,也不會讓我師一下江南,半壁江山就拱手奉上了。再說,據本王所知,這些宗室中有點名望的,也只有兩廣的桂王和唐王,他們為了大統的虛名正同室操戈,遠水救不了近火,哪裡有制衡高賊的能耐?」
洪承疇道:「王爺,你忘了浙江還有一個魯王。」
濟爾哈朗嘲諷地笑笑,道:「那個魯王朱以海?去年張存仁領部一渡錢塘江,就把魯王的浙兵打得落花流水。他有什麼能力來制衡高賊?」
洪承疇道:「高賊有實力,但無大義。除了受了蒙蔽的會社中人,天下人誰不知道他是海賊出身。他高舉恢復中華的大旗,卻沒有奉迎一位朱明宗室,甚至還公然不倫不類地以憲歷來紀元。再有他廢除八股,不知斷了天下多少士子的科舉之道。相比起來,魯王雖無實力,但並不是沒有制衡高賊的辦法。」
濟爾哈朗問道:「什麼辦法?」
洪承疇道:「大義。」
濟爾哈朗冷笑一聲,暗想你這老匹夫還好意思提大義,道:「大義?大義多少錢一斤?這年頭,最不值錢的就是大義了。」
洪承疇道:「王爺,如果那魯王有收復杭州的聲望呢?」
濟爾哈朗聽了一愣,疑問道:「那朱以海憑什麼來收復杭州?憑他的那幾千不入流的蝦兵蟹將麼?」
洪承疇又道:「王爺,如果高賊領兵傾力進攻杭州,你認為孔有德、張存仁能守得住麼?」
濟爾哈朗眼睛一瞪,道:「守不住也得守。」
洪承疇道:「那高賊能以一鎮人馬在吳淞、福州兩城之外,大破尼堪、勒克德渾倆貝勒的精銳,絕非浪得虛名。那孔有德部雖然是神機營,但大都是舊式火繩鳥銃,而非賊兵的新式自生火銃。如果野戰,無論火器,還是戰志,孔有德恐怕都力不從心。如果憑城死守,但杭州城的城牆不比常州、蘇州,常年失修,沒有加固,也沒有修建稜型炮台,反之,賊兵火炮犀利,以杭州城防的虛弱,戰果不容樂觀。」
「如果杭州有危,王爺又不能見死不夠,只得調派援兵。但是江寧(南京)是根本重地,我師兵力有限,固守有餘,進取不足,要是分兵杭州馳援杭州,援兵少恐賊兵圍城打援,援兵多則削弱了江寧城的防禦,恐賊兵從長江水路偷襲。」
「由於蘇松為賊兵所制,運河不通,浙江錢糧無法北上,杭州幾成飛地。我師守之無味,棄之可惜。要是孔、張兩部失守杭州,那麼,高賊就坐擁江、浙、閩三省,以三省之資源,更加的勢大難制。如果我部主動撤出杭州,命孔、張兩部兵出杭州,作出北伐蘇松的佯動,然後安排留守杭州城的一支綠營人馬佯降舉義,迎紹興的魯王入主杭州。如此一來,魯王以光復杭州的聲望,勢必得到浙江民心,甚至得到天下舊朝遺民的人心,要知道,杭州曾為宋時陪部,不同於一般城池,其意義不同尋常。」
「為了制衡高賊,我們甚至可以暗中扶植魯王,讓他立穩浙江。如果魯王入主浙江,有了光復杭州的聲望,勢必能得到浙江官紳的支持,那高旭萬萬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攻伐杭州。這樣,那高賊想把江浙閩聯成一體以自固的算盤就破產了。高賊自立之心,路人皆知,而魯王又有了光復杭州中興大明的虛名,雙方近在咫尺,按照國人的習性,到時又免不了一番明爭暗鬥。」
「如此,在兩廣,有桂唐爭立;在江浙,又有高魯之爭。王爺則鎮守江寧,與魯王遠交近攻,共同制壓高賊,坐收漁翁之利。對於魯王這些宗室來說,只要那高賊有自立之心,無論他如何志在恢復,也等同於李闖之流的亂臣賊子。當年弘光朝就曾有借我師以平寇的舊事,那魯王為了自保,想必也不介意。」
濟爾哈朗聽罷,沉默了一番,突然失笑道:「如果本王棄守杭州的消息一傳到北京,想必滿朝嘩然。洪先生,你這真是名副其實的拙計啊。」
洪承疇道:「王爺,賊兵勢大,現在萬萬不可在於一城一池之得失,以魯制高之策,形勢所迫,已是勢在必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