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0-04
縣衙大廳內通明的燭光在忽閃著,空氣裡除了燭火的燃香,更多的是一股凝重得幾乎讓人無法喘息的氛圍。高旭坐在正堂之上,冷冷地望著跪在面前的周福生,目光裡儘是壓抑著的惱怒。
他來到這個大明朝已經一年多了,當初在江陰舉義的時候,他滿腔熱血,總是無時無刻鼓舞著時人的抵抗意志。從江陰起步,從無到有,憑藉著江南全民反抗剃髮令的時勢,締造了一個劃時代的政治組織同盟會,一支所向披靡的軍事組織同盟軍,以及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奉行重商主義的經濟組織華商會。
隨著這三駕馬車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高旭作為領袖者的個人威望自然也越來越崇高,但高旭覺得自己的熱血,卻慢慢在冷卻了。
能夠當憤青的年華是幸福的,但是當一個人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掌控的力量也越大時,越向成功之巔邁進的時候,各方的考量和妥協也就越多,越是高處不勝寒起來。
事實上,尤溪的動靜都在黑衣衛暗探的視野之內,礦亂的成因高旭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當時他在福州城內,周旋在劉中藻、張肯堂這些閩系官紳之間,對於大明數百年的官場積弊無從下手時,需要尋找一個內部矛盾的突破口,於是對於周福生在尤溪的胡作非為,一時之間無暇顧及。
既然礦亂已成,高旭就因勢導利,藉著這場礦亂,讓它成為點燃福建省的導火線,繼而控制福建的冶鐵業,也藉機整頓福建省內各府各縣的陳腐吏治。
這福建的一團亂麻既然理不了,高旭就一把火把它燒了。
有人就有江湖,同盟會成立不過一年多,隨著勢力的急劇膨脹,會社內已有明顯的派系存在。因為高旭的出身,高系自然成為核心中的核心。但組成高系的核心就是高老頭為首的海盜力量,本性上就充滿了侵略性和利已主義。像周福生這樣的高氏方面掌櫃,更猶如得道升天,目空一切,為禍一方,橫行無忌。
高旭現在不把他往死裡敲打,將來越發的難以管制。
高旭從桌案上拿起一疊文書,起身,一步步走到周福生的跟前,冷冷地道:「原本整合尤溪鐵場,你完全用不著如此激進,復甫說的沒錯,欲速則不達,你動輒炸平人家的高爐,抄家滅族,尤溪內外敢怒不敢言,你這般徹徹底底的海盜風格,豈不是讓我們同盟會大失民心?……那些高爐『隆』的一聲就讓你炸倒了,但倒塌的不僅僅是高爐,還有這尤溪的人心。高爐要建起來容易,但人心要立起來豈是朝夕之間?」
「如果你手段稍微緩和一點,也不致於引起這般大規模的礦亂,所謂攘外必先安內,現在我們的大敵是滿清韃子,福建剛剛光復,求的是穩定,可你倒好,狠不得要捅個底朝天!……」
「什麼是基地,基地是要建設的,是需要技術的,你別看不起工坊裡的那些匠人,別以為他們是賤民,要不是他們,我們的槍炮從哪裡來?你也別看不起復甫,一天到晚窩在基地裡,與馬三炮這些工匠一起學打鐵,學鑄造,他一介書生,能放下讀書人的矜持與匠人為伍,整日弄得黑頭黑臉,但理論聯繫實踐的經驗就是這麼來的,只要他能堅持下去,將來絕對是我們同盟會事業的棟樑之才!……」
「我讓你來尤溪,輔助復甫創建基地,以他為主,你是不是覺得委曲了?沒錯,復甫初負大任,資歷不足,而且他閱歷沒你豐富,行事也沒你果決,但你對於尤溪來說,不過是個過客,只要尤溪鐵場整頓完畢,你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以後尤溪基地的成敗,靠的是復甫、三炮這些技術人才!……可你是眼高於頂,仗著自己出身高氏,行事飛揚跋扈,在尤溪橫行霸道,弄出一地的爛攤子,最後還要讓我來收拾……」
高旭頓了一口氣,又道:「我們高氏原是海盜家族,底子雖然不乾淨,但那是老黃歷了,現在我高氏身負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重任,一舉一動,都是天下人關注的焦點所在。所以,就算有時候暗地裡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在明面上,我們需要一套公正的規則來召示天下。」
「比如說,我們以海商起家,奉行重商主義,就要在商言商,收購尤溪鐵場就要按商業規則來辦。可是你來尤溪都幹了什麼?……我讓你來尤溪整頓鐵場,不是讓你仗著同盟軍軍威來欺行霸市的,不是讓你強買強賣來貪污錢財的,不是讓你來強搶民女的,不是讓你來敗壞我同盟會的聲譽的!」
高旭把手中來自憲兵處黑衣衛的報告書扔到周福生的頭上,咬著牙道:「你自己看看,看看其中記錄得對不對?!……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你藉著整頓尤溪二十多個鐵場的機會,通過敲詐、勒索、抄家等種種手段,中飽私囊達二十萬兩銀子,每個鐵場差不多一萬兩的收益。……要是這樣算來,作為福建商政署的署理長,全福建內的一百餘座鐵場,你就能撈個上百萬銀子來,這真是好買賣啊!」
周福生在高旭的怒氣衝天之下,全身忍不住打著冷顫,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黑衣衛密錄也不敢撿起來看,更不敢出聲分辯,只是一個勁地磕頭,不一會兒腦門上已是鮮血淋漓。
「除了貪污之外,你還好色。你把尤溪最大最好的園林——林家別院據為己有,院內收羅本地絕色女子數十名。據說那林書豪憤而落草白馬寨,除了家業被抄,族人被押之外,就是因為你氣死他的爺爺,殺死了他的哥哥,還霸佔了他的嫂子,有沒有這回事?!」
周福生終於苦著臉辯解道:「少爺,那些所納貪款,實是老奴財迷心竅,一定如數上交同盟會會庫,至於那林老爺子和林大公子的死,實是全怪不得老奴啊。其實他們爺孫倆,一個是氣死的,一個是從台階上滾下來摔死的。那林老爺子本來年事已高,風燭殘年,而那個林大公子身上也有重疾,爺孫倆人一直重病在身,二公子林書豪也一直遊行在外,要不是這樣,林家鐵場的當家人也不會落在林家大少奶奶的身上……至於指責老奴好淫,收羅絕色,實在是天大的冤枉!」
高旭只是冷笑,黑衣衛的密錄上證據確鑿,豈會冤枉了他。
周福生又道:「老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少爺啊!
高旭聽了莫名其妙之餘,忍不住喝道:「周福生,你在說些什麼?什麼叫這一切為了我?」
周福生道:「老爺一直跟我說,高氏九代單傳,人丁單薄,一直夢想著多子多孫。可少爺年初新婚一月之後就來到福建,身邊除了大大咧咧的趙大少姐,就是那些白骨精一般的秦淮名妓。所以,老爺要讓老奴在暗地裡多留意一些體己女子,以待少爺將來開枝散葉。自從老奴來到尤溪之後,發覺這裡人傑地靈,水靈的女子極多,老奴自然留了個心眼,百般收羅起來,以便少爺將來選擇。這些女子雖然絕色頗多,但要論容貌之最,就數那個綽號為『鐵娘子』的林家大少奶奶方惜琴為首……」
高旭聽這是老頭子的意思,不由一陣無語,至於這周福生如此推崇那個「鐵娘子」方惜琴,大約因為以前的「高大少爺」有寡婦殺手之稱,而自己又喜歡寡婦湯娘子,著實是坐實了這個名號。這也怪不得高旭,古代女子早嫁,十三四歲就出閣,實在太過青澀,沒有成熟女人的風情,而二十歲左右的基本上已是婦人了。
如今以高旭的身份地位,處在天下人的眾目睽睽之下,自然容不得他太過胡來,而且他現在日理沒有千萬機,至少也得日理數十機,更沒有閒雜的心思和精力放在女人身上。
不管那個素未謀面的林家大少奶奶方惜琴如何國色天色,但她既然是林家鐵場的當家人,有著「鐵娘子」之號,想必精明能幹之極,而對於精明能幹的女人,高旭向來是敬而遠之的。因為在古代這樣重男輕女,女子毫無社會地位的環境下,那些能混出頭的女子無一不是妖孽之輩。
這周福生竟然是打著替主分憂的名義來收羅民女,敗壞高旭的名聲,著實讓高旭惱怒之極。高旭冷然道:「這麼說,我要多謝你咯?」
高旭說罷,倏地抓起桌案上的一塊硯台向周福生當頭扔去,喝道:「你倒說說看,這福建,這天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多少人當我們高氏是海盜暴發戶,日裡夜裡盼著我們不得人心,就算我們可以仗著實力我行我素,卻並不意味著大事未成,就可以為所欲為,何況這種不入流的女色問題!難道你忘了,去年南明弘光帝登基之後就在江南大選秀女,荒淫無度落下了多少的口實!」
「以我看來,你不過是藉著老頭子九代單傳的話頭,藉著我的名義,來給自己的無恥找借口!」當高旭這句話給周福生定性的時候,他哭喪地道:「少爺,我真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你啊,要是你不信,你看——」
在高旭震怒之下方寸大亂的周福生,竟是當著高旭的面扒下褲子,哀聲道:「當年老奴隨老爺出海,在一次戰鬥中下身中了一記霰彈,這……那……全廢了啊!最後為了活命,那打爛的命-根-子也索性給割了。你說,老奴都這樣了,我還要女人做什麼?這天下,除了老爺,你是第二個知道老奴這秘密的人啊……你得給老奴守住這個秘密啊,不然真是沒法做人啦……」
這下子,高旭真的是無語了。
高旭坐回位子上,喝了一口茶,沉聲對著跪在地上淚流滿面,面若死灰的周福生道:「你倒說說看,我該怎麼處置你?……這樣吧,尤溪你不能呆了,明天一早,你就收拾行李,馬上回福州向鄔總管報到,讓他給你湊一個船隊,去瓊州吧。」
「瓊州?」周福生一愣,一時間,心中不由哀號一聲,少爺要把我發配瓊州了。
周福生年屆中年,這些年一直過得很安逸,貌相也一直變得越富態,年輕時縱橫海上的壯志凌雲早就消磨得一乾二淨,這時突然聽到高旭要把他「流放」到瓊州,心底一片涼意,臉上一片死色。
高旭見狀,只得寬慰他道:「海上貿易一直是我們高氏的根本,對於南洋的制海權,我們將來一定要抓在手中。你當年隨老爺子下過南洋,做過貿易,幹過海盜,海南島的瓊州府、呂宋島的馬尼拉都很熟悉,這兩地對我們至關重要。瓊州府與兩廣近在咫尺,但兩廣的兩個南明政權紹武與永歷正在同室操戈,趁著他們都無暇顧及瓊州,你先經營起來。然後以瓊州作為據點,向呂宋島滲透,直到取得控制權,最終的目的是呂宋豐富的銅礦,以及壟斷整個南洋航線。」
「所謂內聖外王,在境外,你可以由著性子無所不用其極。比如呂宋,你要是用焦土政策,土著屠戮一空也無所謂然,因為呂宋土著曾有過屠戮漢人移民的惡行。如果需要民力,大可以從內陸移民填充,我們漢人不缺人口,缺的是生存空間——反正任何原始資本的擴張都是血淋淋的,。你如果你可堪重任,你就是未來同盟軍南洋艦隊的水師提督,甚至是南洋總督……」
當周福生一聽到高旭提起南海艦隊的水師提督,以及南洋總督,他的眼睛就發亮了,自從成為廢人之後,在女色方面他已經沒有追求了,但對於財富與權柄卻是異常的熱乎。提督與總督之職,可是真正的方面大吏啊。
這時,周福生那種被流放、被發配的頹廢竟是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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