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老傢伙駕到
憲歷元年,九月初八。晨。
福州碼頭。
作為同盟會和同盟軍的雙核心人物高旭坐鎮福州行宮,福州與崇明之間的聯繫保持著高度連線,每日福州港來自崇明的船舶絡繹不絕,有物資調配的,有軍情快遞的,至於商貿往來,也是密集如雲。今日隨著一支船隊的來到,其聲勢渾然與往日不同,而且在碼頭上,作為總理長與督帥身份的高旭,也領著劉中藻、張肯堂、曾櫻、路振飛、陳鼎、許用這些福州省同盟會高層在翹首以待。能讓高旭和劉中藻這些福建省同盟會高層候駕的,顯然是極為重要的人物。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高氏最忠心的家僕,高老莊的管家,鄔老傢伙。
以老傢伙那陰謀家的陰狠氣質,自然是想隨風潛入夜那般的風格不動聲色地潛入福州的。但高旭擺出這麼大的迎接場面,自然是打算把這個老傢伙推向台前。說實在,高旭不喜歡老傢伙那股冷餿餿的陰謀味道,但要論執行力,在高旭所用的人當中,老傢伙無疑是最優秀的。如今福州礦亂蔓延,高旭需要一人來幫他應付這個局面。他主導的同盟會新政,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執行者來實施下去。
而且福建光復之後,已成為同盟軍的大後方,身為主腦人物,高旭也不能一直呆在福建,最遲在年底之前,他便要領著旭衛鎮返回江南前線,他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坐鎮福建,而無論資歷還是能力,這個老傢伙無疑是最佳人選。所以,高旭擺出了這般隆重的迎接場面,就是告訴那些不知就裡的福建官紳們,這個老傢伙不僅僅只是一個老傢伙而已。
說實在,高旭對於這個老傢伙的底細一直扶不透,唯一知道的是,他對自己的支持是最為徹底的。這當然是高旭的一種直覺,並沒有完全的事實依據。當初在高老莊時,這個老傢伙時常對自己露出的那種異於常人的情緒就讓高旭莫名其妙。這種情緒不是那種家僕面對主人的,而是蘊含著莫名的慈祥,引以自豪的欣慰,甚至是一種血溶於水一般的親情。這使得高旭對自己所附之身高大少爺的身世有了某種疑惑。因為按照高老頭那矮小、猥瑣的遺傳基因,斷然是生不出高大少這般高大英俊、挺拔不凡的兒子來。當然,對於所附之身的身世,高旭是不會尋根究底的。
他只知道,這個老傢伙對自己的忠心毫無保留。而且,在能力上,這老傢伙也挑不出刺來,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不僅是高老莊的管家,暗地裡還是同盟會這種滾雪球一樣發展的政治組織,以及商業規模越來越巨大的經濟組織華商會的幕後大管家,甚至鄔含蓄的憲兵情報處,也是這個老傢伙一手創立的。
一直以來,高旭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的想法,這個老傢伙都能找到完美的執行方略。他擅長於把高旭那些來自於後世的「奇-淫異巧」,融合在這個高旭雖能前瞻大局卻不精細務的時代之中。比如高旭在技術上的革新,以及各種激進的思想與政見訴求。
老傢伙半年多不見高旭,還沒有下船,遠遠就望到高旭站在碼頭上的人群之中,猶如群星擁月一樣。看著他擺出如此大的陣勢來迎接自己,心底忍不住感慨萬千。想起當初高旭僅僅只是領著一鎮人馬,就像過江龍一樣介入閩海事務,僅僅只是過了半年多時間,就把閩海收入囊中了。他再一次證明了當初並不是沒有口出狂言,他真的做到了。高老頭的海盜行業偶像級人物鄭芝龍的鄭氏帝國轟然倒塌,而高氏就在鄭氏的廢墟上替而代之。這使得高老頭興奮過度,連腦子有點渾了,現在整天除了喊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是催促著高旭回崇明生兒子,蜜月一過,高旭就跑到福建,而高少夫人沈潔的肚子卻一直沒動靜,這急壞了高老頭子。為了讓高旭能早點回來,高老頭就把自己的影子老傢伙打發到福州來了。
在老傢伙規模巨大的隨員之中,除了大量的華商會江南商人之外,還有一部分是來自崇明同盟會總部的會務幹員。當初高旭就在同盟會總部舉辦了一種培養同盟會會員的類似於後世黨校性質的學習班。他們隸屬於同盟會宣政院,頭兒就是同盟會的元勳顧炎武。
這些人名義上稱之為會務員,實質是同盟會會政執政的基石力量。他們把高旭編撰的奉為律法聖典,都是崇拜高旭的狂熱分子,是同盟會的中堅骨幹。在高旭的計劃中,這些對同盟會事業信念堅定的會務員將充實同盟會福建行政系統的基層,加強同盟會對福建地方的掌控力量。畢竟江南才是同盟會的誕生地,而福建省的同盟事業的土壤還不夠厚實。將來高旭的所要實施的新政,主要要靠這些新生力量執行下去,而不是福建省內的那些已近腐朽的官紳階層。
在這些會務員之中,讓高旭頗為注目的是一外名叫程平的徽州人。這個程平在最新一屆的會務考核之中名列前矛。所謂會務考核,考題由高旭、閻應元、沈廷揚、顧炎武四人聯合編撰,當然高旭的意見佔了主導。考核的內容除了要深刻理解之外,還有數學、天文、地理、經濟、治政、軍略方面的,絕非是八股取士,答題也提倡白話文,杜絕不知所云的之乎亦者,其中最主要的是由高旭命題的天馬行空一般的策論,比如對天下大勢的看法;明代海禁的後果;如果你是一縣之首,該如何治理民生?……等等諸如此類的策論,這些論題沒有標準答案,先由沈廷揚和顧炎武倆人挑出論點新穎的優秀者,然後由高旭來最後拍板。
在這些考核者當中,這個程平脫穎而出。
高旭看過他的簡歷之後,發現他還是江陰徽商程璧的堂弟。如今程璧是同盟會光復區江陰縣的理縣。江陰這個小縣城對於同盟會的意義非同尋常,算得上是同盟會的母胎發源地。
程氏兄弟成為同盟會商人從政的典型,這成為同盟會重商主義最顯著的典範。程璧當日在江陰反對剃髮令運動中,就撒盡數十萬家財以資守城,隨後又為江陰危難而到處奔赴求援,忠義之心路人皆知。而這個程平年紀二十多歲,當初也隨程璧參加了江陰抗戰,而且出身商家,參加過科舉,但名落孫山,他雖然不擅長八股文,但他懂經濟,有學識,也有見識,頭腦靈活,不是那些只知八股文的書獃子可比。也因此,他得到了沈廷揚和顧炎武倆人的聯名推薦。
等老傢伙與程平等人上了岸,高旭領著劉中藻、張肯堂、許用等人大步迎上前去。眾人之間自然免不了一陣問候,特別是劉中藻,他在崇明呆過一段時間,深知這個老傢伙的手段,也吃過他的苦頭,所以,對於老傢伙的到來,他不敢等閒視之,神色之間分外的熱絡。
只是像張肯堂、曾櫻、路振飛、陳鼎等人,自持身份,臉上頗有矜持之色。以他們看來,說到底,老傢伙不過是高氏的一個家奴而已,高旭擺出如此大的捧場來歡迎一個家奴,著實是小題大做了。要知道他們個個是進士出身,人人就在崇禎朝時就身居高位,如今在劉中藻的勸說下屈就同盟事業,但文人的矜持哪能一下子就改得了?
劉中藻見了同僚們的神色,心中忍不住歎了一下。他深知在同盟會這個新勢力之中,主導會政的不再只是那些當初靠八股取士出來的官紳階層了。同盟會提倡士農工商並重,士人不過是其中的一分子。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有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說法,在同盟會內早已不成立。同盟會的舉賢體系不拘一格,反倒是那些只知八股文之乎亦者的書獃子被掃到角落,而那些出身商家、匠家這些賤業的子弟們,只要心懷忠義,有能力,懂實務,就能得到重用。也正因為此,同盟會被那些守舊的官僚們稱之從頭到尾都帶著銅臭味。
至於參加同盟軍,只要有軍功就能迅速得到提升,大明軍隊裡那些吃空餉,欠餉的狗屁事,同盟軍裡沒有一絲一毫,而且豐厚的軍餉與福利,以及報效家國的榮譽感,積極開明的進身之階,多少人為了成為名揚天下的同盟軍中的一員而費盡心思。
而且這批隨老傢伙來的同盟會總部會務幹員,大都是來自江陰、嘉定等地的忠義力量,這些人是高旭的堅定的支持者,是同盟會的核心力量,這些人來到福建,將來擠掉多少福建系官僚的飯盤?高旭在軍事上光復福建之後,現在開始在政治上騰出手來了。劉中藻可以想像,藉著這次礦亂事件,那些泥石俱下來投機同盟會的福建系官員,將會有多少人因此而落馬。
作為一個資深的積年老吏,劉中藻自然知道光憑著那些礦匪就想動搖同盟會的根基,在同盟軍的實力下,簡直是笑話,面對滿清鐵騎也勢如破竹的同盟軍,還怕礦匪這些烏合之眾?
劉中藻可以想像,這些同盟會總部的會務幹員來到福建之後,就迅速地充實到福建各個州府之中,而這個老傢伙將會在高旭離開福建之後坐鎮福州中樞。到時,他這個福建行政院院理事長,要是沒有這老傢伙的支持,怎麼能幹得下去?至少,很長的一段時間,這老傢伙將是劉中藻在福建事務中的一個對手。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劉中藻代表了福建系舊式官紳這些同盟會外圍力量的利益,而這個老傢伙卻是代表同盟會核心力量的利益,是高旭派來制衡福建系官紳階層的。
劉中藻知道,隨著同盟會的崛起,要是抱著這天下不管誰當主,終究還是他們這些士人階層當家作主的年代過去了,因為在同盟會的會政體系中,特別注重民生經濟,那些有著實務能力的商家大掌櫃式的人才,比那些不通實務只知八股的書獃子更吃香。高旭對於士紳階層的態度,劉中藻深知其道,你要是抱著大明正統觀念不放,可以,去兩廣的紹武和永歷兩個南明政權內只哄去,別在同盟會的光復區礙事,你想留下,要麼安安分分的,不然同盟會的黑衣衛憲兵不是吃素的。
一句話,對於同盟會事業,你可以贊同,也可以反對。贊同的可以加盟,反對的可以離去,也可以留下觀望,要是搞破壞,就當心被黑衣衛憲兵掃地出門。那個原隆武朝的大學士朱繼祚為什麼跑路到南澳,就是因為他要是在莆田再瞎折騰,一旦觸及了高旭的底線,那些穿著黑色同盟服的黑衣衛就要上門請他到福州喝茶了。
而這個消息還是劉中藻派人透露給朱繼祚的,看在同為隆武朝大學士的份上,劉中藻也是盡自己的能力來保護像朱繼祚這樣的舊派同僚。沒有槍桿子,靠磨磨嘴皮,有什麼用?放眼天下,連號稱天下無敵的滿清鐵騎也在同盟軍的火槍下像紙糊的一樣,還有什麼力量能阻止高旭這個海盜之子的「瞎折騰」?
想到這裡,劉中藻忍不住望了高旭一眼,暗想這些礦亂危機會不會是高旭有意促成的,不過是創造一個清洗福建系那些昏庸無為的本地官員的機會,為了給這些來自同盟會總都的新生力量騰出空位來。
這個高旭的手中,有同盟軍這樣的尖刀力量,有同盟會那批狂熱的支持者,也有像老傢伙這樣的索命繩索,在這個天下之中,還有誰能阻止了得他?
至於老傢伙那冷餿餿的陰森氣質,儘管九月的天氣炎熱無比,劉中藻還是感受到一絲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