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閩海風雲六
在蘇州城頭,立著一大群觀戰的人。這些人都是應滿清貝勒勒克德渾所邀,到省城福州議降招撫的各地名紳望族,領首之人是一個年屆四旬的中年人。只見他體格魁梧,長相英偉,神情之中有一種自以為然的顧盼自雄之色,只是那剛剃的禿頭上,頂著一條細細的鼠尾辮子,卻是顯得分外的滑稽。他眼望著城下對壘的兩軍,正如大都數人一樣,神色極為複雜難明。
他就是當今閩海的主人,鄭芝龍。
稱他為閩海之主,無論是在閩省內陸,還是東南海上,鄭芝龍當得上主人之稱。
回顧這個閩海之主的一生,不乏有不凡之處。他年輕時曾遊歷澳門、***、馬尼拉等地,不光精通海上貿易,也是心狠手辣的海盜。他甚至在長崎參加了顏思齊意圖推翻幕府殖民***島的計劃。計劃失敗之後,鄭芝龍流竄台灣,是當時台灣島的第一批開拓者。他具有語言天賦,精通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三國語言,算是個大明時代傑出的外貿人才,在西班牙與荷蘭人的矛盾中游刃有餘,而且一直擴充自己的勢力。
身為活躍在台灣海峽的大海盜,鄭芝龍接受了明朝福建巡撫熊文燦的招安,搖身一變,詔授海防游擊,任「五虎游擊將軍」,鎮守閩海。後來,他又在料羅灣海戰中擊敗盤踞在台灣的荷蘭人,自此他的海盜集團壟斷了東南亞的貿易,家資富可敵國。
初到福州城時,鄭芝龍受到勒克德渾最為隆重的歡迎。他見識過傳言中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滿清鐵騎。以他看來,這些來自關外的滿清騎士,著實彪悍,凶悍,個個如狼似虎,其嚴正的軍容絕非明軍可以匹敵。這些關外悍士入關以來的勢如破竹,絕非僥倖。他也為自己明智的選擇而自得。
當他與隨軍作南的兒子鄭森見面時,只見昔日英氣勃勃的兒子如今已是憔悴之極,但仍然質疑他的決定:「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高恃險,設伏以御,雖有百萬,恐一旦亦難飛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開海道,興販各港,以足其餉,然後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
但鄭芝龍決意降清,認為稚子不足相謀。
而且作為中國海洋勢力的代表人,鄭芝龍是個純粹的商人,無論大陸當局是明朝,還是清朝,對於他來說,都只是個合作者而已。
經驗告訴他,身為商人,逆勢而行,對抗大局,絕對是虧本的買賣。
儘管去年他時常收到江南傳來的同盟軍大捷云云,但鄭芝龍向來是不信的。因為一直以來,虛報戰績,向來是明軍的潛規則。要知道當年在關外,關寧鐵騎斬獲數十滿卒,就是了不得的大捷了。可那同盟軍宣稱,在吳淞一戰,竟說斬獲滿兵二千,蒙兵一千,綠營軍不計其數,著實是天大的泡沫。
這同盟軍崛起不過半載,而且那崇明高氏的家底實力比起他鄭氏來,著實是熒火與皓月之別。光憑那高氏的支持,這同盟軍再厲害,難道厲害得過以傾國之力打造起來的關寧鐵騎?
所以,自從前天收到同盟軍南下福建的消息時,鄭芝龍還是暗中冷笑那高氏小子的不自量力,不知死活。
連他這個閩海之主都不敢與清軍一爭長短,那高旭倒好,不遠千里,跑到福建來妄言恢復大業,真當滿清鐵騎是紙糊的麼?他頂著千夫所指,大開仙霞嶺和分水關,清兵入閩,他退建寧;清兵至建寧,他退水口;清兵至水口,他退福州;清兵至福州,他經海路退回安平。他鄭芝龍一片苦心,終於換來了勒克德渾的賞識,這高旭到好,硬生生的要來橫插一腳,也不怕到時偷雞不成蝕把米。滿清兵要是這麼好對付,那南北兩京是怎麼失的?
當新同盟號以大型艦炮轟擊福州城,這種西式風帆戰艦的火力雖然強大,聲勢雖然駭人,但鄭芝龍當年親自指揮過料羅灣戰役,見慣了這種西方戰艦的強大火力,也是不以為然。福州城雖然也有城防火炮,但當初鄭芝龍撤退時,搬空了福州城的軍火庫,其中的火藥軍械都讓他運安平老窩去了。所以,福州城防火炮只是燒火棒,沒有火藥,再多的炮也是無用。
但光靠艦炮轟城嚇人,也是徒勞無用的,攻城戰鬥最終靠的是人。
沒有精兵強將,再犀利的火炮也是枉然。
正如鄭芝龍一樣,身在福州城樓上觀戰的大批福建各地迎降的官紳遺老,對於傳說中的同盟軍還是存有好奇之心的。
只見閩江上的艦炮雖然停止了轟擊,但那濃厚的黑火藥硝煙卻是瀰漫了整個天空。只見一聲連接一聲的充滿節奏感的鼓點在濃煙中響起,然後便是傳來中整齊劃一的沙沙聲。這種沙沙聲充滿了一種鐵與血的質感。一個遺老聽罷,不由臉色發白地問著鄭芝龍道:「這是什麼聲音?怪嚇人的。似乎是成千上萬的春蠶在啃噬桑葉一樣,不,像在啃噬這片土地一樣……」
鄭芝龍沒有回答,神色不由凝重起來,只是凝視著那硝煙的空隙之處。不過是轉瞬之間,又見一面旗幟突然在煙霧中呈現出來,迎著江風,藏青色的旗面上飄躍著一輪白日,上書著「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八個大字。
「中華旗,是同盟會的中華旗!」城樓上觀戰中的一人指著旗幟大聲叫道。
鄭芝龍聞聲瞧了那人一眼,目光有點責怪他的大驚小怪。一面旗幟而已,用得著這般作色麼?
但隨後,鄭芝龍的眼瞳不由得又縮了縮,只見中華旗下,一隊隊列隊行進的旭衛鎮將士從硝煙中走了出來。那種攝人心魂的沙沙聲,竟然是他們的腳步聲而已。
這種千軍如一的行進態勢,得需要多少次的整訓才能形成?
千軍如一,說說容易,但要做到,豈是朝夕之功?
一個遺老見狀,不由歎道:「以此軍容,當年威盛天下的戚家軍也有所不及也。」
鄭芝龍心底雖然暗歎,要論軍容嚴正,他的鄭家軍相比起來,當不如其之萬一,但他聽罷遺老的話,嘴上卻是漫不經心地說道:「花架子而已,能否堪戰,得在兵刃相見時才能分曉。」
鄭芝龍的話聲剛落,一個已經剃髮易服的貳臣自認熟知兵法,指著旭衛鎮的前進隊列道:「是啊,不過是花架子好看而已。諸位瞧那同盟軍的軍服不倫不類,委實可笑,而且身無堅甲,手無利刃,但憑一支火銃,就想對陣大清兵的堅甲重騎,真是如同螞蟻撼象,不自量力之至。可悲,可歎啊!」
眾人不由一陣附和,這時,突然一個聲音不和諧地響起:「看見同盟軍裝上的四個布袋沒有?那可是禮、義、廉、恥之國之四維,號稱四維袋,為什麼看在諸君眼裡,如此不倫不類?或許是諸君身上因為無袋一身輕的緣故?」
眾人聽罷,有些人的眼底不由升起慚愧之色,這國之四維,早就給他們丟得一乾二淨了。有的人難忍那人的嘲諷之意,不由回敬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剃髮易服,與我等合污同道?」
那人再也無語,只是愧恨不已。
鄭芝龍不是多愁善感之輩,他只是默默地盯著同盟軍如何佈陣,又見十二門放置在四輪炮架上的火炮,每門在八到十來只戰馬的拖拉下,竟是後發先至,快速地佈置在陣前。這些火炮如此機動快捷地投入戰場,組成火炮陣地,不由得讓鄭芝龍側目。身邊的一個鄭氏將領對鄭芝龍低聲道:「王爺,這就是同盟軍傳說中的破虜炮。」
鄭芝龍點點頭,又聽那將領指著在中華旗下騎著白馬打量戰場的年輕將帥,道:「王爺,那個就是高旭。」
雖然距離尚遠,看不清面目,但鄭芝龍直覺那高旭正遠視著自己。
那高旭的目光讓鄭芝龍很不自在。
鄭芝龍說不出那種不自在的緣由出自何處。
鄭芝龍轉開目光,只是看著旭衛鎮的三千火槍兵間隔一定的距離,分列四個橫隊,每個橫隊又按前後分成四列,火槍兵則全是肩並肩地挨在一起。在火槍兵橫隊的後翼,則是數千衣裝不一的雜牌軍,兵器也是參差不齊,刀劍、長矛、盾牌、木棍,不一而足,很顯然是由本地鄉民倉促組成的烏合之眾。
看了同盟軍的陣形,鄭芝龍從起先的驚艷,到現在的不以為然。那高旭佈置的陣列如同長蛇,縱深太過單薄,而且竟然夢想純粹憑著火槍取勝。至於那些本地的烏合之眾,更是不堪一戰。反觀清軍陣容,近萬綠營兵在前,二千滿兵騎兵在後,兵甲鮮明,氣勢如虹,蓄勢待發。所謂陣而後戰,現在看來,觀陣而知成敗,無需一戰,勝敗立分矣。
對於沒有懸念的戰鬥,鄭芝龍頓覺得乏味起來。只是交戰之時,同盟軍的鼓點驟然加急,那旭衛鎮的數千將士突然齊聲一遍遍地吼著「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來鼓舞士氣,這種滲透入骨的至高強音,使得鄭芝龍在昏昏沉沉中猶如受到當頭棒喝一樣,不由打起精神來,看著兩軍的最新戰況。
那滿清貝勒勒克德渾一邊面無表情地聽著同盟軍將士的吶喊,一邊向前一揮手,隨後進攻的號角響起,數以萬計的綠營軍步兵密密麻麻地向同盟軍陣地發起衝鋒。
當綠營兵衝到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內,同盟軍的破虜炮開始射擊了。
大小破虜炮的實心炮彈,在綠營兵的衝鋒陣營中掀起一道又一道的血路。在滿兵督戰隊的驅趕下,數千清兵又頂著猛烈的炮火,衝到破虜炮的霰彈射程之內。當霰彈發射之後,百米之內,幾無立者。當清兵衝到火槍隊的自生火銃射程之內,又遭受到火槍隊輪射彈幕的狙擊。
在濃厚的黑火藥硝煙之中,視野一片朦朧。旭衛鎮的陣地沒有向前推進,而清軍在濃煙中不知前方狀況,一批批壓上來,又一批批倒下。到了最後,無論是在城樓上觀戰的鄭芝龍等人,還是在清軍陣營中的勒克德渾,都不知道在這濃煙之中,戰況究竟如何。
這根本就是吳淞之戰的重演。
由於旭衛鎮已經有了在濃霧中的作戰經驗,不急不燥,只要保持隊列的陣線不亂,保持有序的彈幕輸出,堅持到最後,就是勝利的那一刻。
當綠營軍開始崩潰的時候,高旭沒有下令旭衛鎮的戰線向前推進,而是命令甘輝的閩安營,越過旭衛鎮的陣線,殺進濃煙之中,對已經潰敗後退的綠營軍發起反擊。
當江風吹散濃煙之後,鄭芝龍瞠目結舌地望著旭衛鎮的陣線之前的景象:死者橫屍遍地,傷者儘是痛苦哀嚎,數千清兵就這旭衛鎮的火線之前,死傷殆盡!
還有數千計的綠營清兵在旭衛鎮的火線之前喪失了戰志,竟然在那些本地義民所組成的「烏合之眾」的追殺下,向已方陣地逃竄,一敗塗地!
那些潰兵退到清軍的陣前,只見那勒克德渾仍然面無表情地揮揮手,隨後滿兵的督戰隊射出一輪箭雨,對於那些綠營潰兵以及閩安營的義兵實行無差別射殺。
那些綠營兵見後退者斬,只得再次轉身,在戰場的中央地帶輾轉,與甘輝為首的閩安營義兵拚殺起來。但綠營兵鬥志已失,又恐旭衛鎮的火線向前推進,竟然不敵越殺越英勇的閩安營義兵,又向戰場的側翼潰退。
兩軍的主力,勒克德渾的二千滿清鐵騎,以及旭衛鎮的三千火槍兵,隔著綠營兵和閩安營義兵拚殺一起的中央戰場,遙遙相峙著。
蘇州城樓上,鄭芝龍與諸位貳臣們,難以置信地望著城下的戰況。
什麼是先聲奪人,這就是先聲奪人!
旭衛鎮初戰告捷!
城樓上的諸「君」,人人的臉色發白起來。
這時,他們才想起去年從江南傳來的吳淞大捷,才想起這同盟軍的赫赫軍威,原來真的不是他們想像中的浪得虛名!
旭衛鎮用鐵與血,向他們作出名副其實的展示!
鄭芝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直覺那高旭的視線越過戰場,投在自己身上。在那高旭的注視之下,鄭芝龍越來越覺得那種強烈的說不出所以然的不自在感!
當一隻雄鷹從遠方的山巒之中飛翔而來時,盤旋在戰場上的上方時,鄭芝龍突然明悟那種不自在源於何處了:那高旭雖然身在地上,而他在高高的城樓上,但那高旭的目光有一種俯視的壓力。
就像雄鷹注視著獵物的那種壓力!
鄭芝龍吐了一口氣,無意識地甩甩手,似乎要把那種越來越強烈的壓抑感甩開一般,瞧著戰場中的高旭,心中暗道:「莫要得意,貝勒的鐵騎還沒有出動呢!」
鄭芝龍剛剛想罷,卻見勒克德渾第三次向前揮手,他領著二千滿清騎兵向前移動,緩緩地啟動馬力,作出衝鋒的態勢。
當勒克德渾的滿清騎兵挺進到戰場的中央地帶時,就開始大肆砍殺那些仍然與綠營兵戰鬥著的閩安營義兵。在滿清騎兵的衝殺下,那些義兵終是初經戰陣,剛剛趁著大勝之威,一股作氣地殺向綠營潰兵,但現在面對精銳的滿清騎兵,再已難以抵擋。這時,同盟軍陣中響起撤退的鳴金聲,命令閩安營後撤。甘輝聽到號令,只得率部且戰且退。
由於有回撤陣地的閩安營義兵,旭衛鎮的火炮營當然不能像清軍的督戰隊那樣,向前炮擊進行無差別射殺。
當鄭芝龍看著滿清鐵騎勢如破竹一般,驅趕著閩安營的義兵,向同盟軍的陣地衝過去,心中暗道:「高家小兒,沒了火炮的狙擊,一旦讓滿清鐵騎衝破了你那火槍兵薄薄的陣線,就等待著全軍覆沒的結局吧。」
就在鄭芝龍這個念頭剛起,突然聽到同盟軍陣中的鼓點又驟然響起,只見旭衛鎮的那些由四列組成的橫隊開始變換陣形了,變成了四個空心方陣。而那些火槍兵開始熟練地在火銃上插上一把刺刀。隨後,四個空心方陣變成像刺蝟一樣的刺刀叢林。
鄭芝龍又不由得結舌道:「這又是什麼陣形?」
這時候,勒克德渾的二千滿清騎兵已衝進這四個刺刀叢林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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