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他的影子
「城破了!……城又破了!……城牆又讓韃子轟塌了!」
一聲淒厲而又絕望的聲音從寂暗中突然響起,驟然驚醒了沉睡中的閻小玉。她坐起身,回過神來,才發覺又夢到當初江陰破城的那個場景。
她望著窗外,已是晨曦初現。環顧室內的擺設,才恍覺身在崇明高老莊忠義坊的新居裡。
閻小玉起床後,來到父親的臥房。卻見房門開著,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她昨夜為父親準備的小酒瓶,仍然滿瓶放在床邊的桌椅上。
昨天晚上,父親沒有酗酒。
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女兒,父親的身體如此糟糕,死也不會讓他碰酒的。
但閻小玉從來不勸父親戒酒,反而每天晚上會在他的床頭放上一瓶酒,只是瓶子越來越小罷了。
終於有一天,閻應元忍受不了酒瓶每天變得越來越小的鬱悶了,他指著只有姆指大小的酒瓶子,對著女兒大聲道:「你還敢再小一點麼?」
閻小玉很認真的道:「好的。」
第二天的酒瓶果然只有小指頭大小了。
閻應元終於忍不住道:「你既然不想給我酒喝,想要勸我戒酒,那就直說。」
閻小玉靜靜地看著父親,道:「我為什麼要勸?我說你不要喝了,你會聽麼?」
閻應元惱道:「那你至少得試試。」
閻小玉冷哼一聲,道:「自小你就教導女兒,任何時期,都不要做徒勞無用的事。」
閻應元無語,頓了頓,轉身離去。
當時閻小玉望著父親的背影,只是默默地抹著清淚。
每天晚上都從夢魘中驚醒,這個感覺比死還難受。沒有酒的麻木,根本無法驅逐那些無時無刻在腦海中翻滾的殺戮和絕望。
她理解父親,因為她也如此。
只是,來到崇明的第一個晚上,父親床頭的瓶子仍然是滿的。他沒有喝酒。
這真是一個好的開始。
天色一亮,閻小玉就聽到屋外馬車的響動,她走出門口,僕人就已經打了門,舉眼望去,只見一輛通體黝黑的四輪馬車停在門口,駕車的又是一個渾身黝黑的黑奴。第一次見到黑人,閻小玉極是稀奇,但良好的自制能力,使得她沒露出一絲異樣來。
馬車門開,跳下一個精神抖擻的青年人來。
正是高旭。
閻應元父女初到崇明,高旭招待得極為隆重,昨晚就在忠義坊舉行接風宴。今日,又打算陪他們視察同盟會總部大本營、同盟廣場、以及同盟軍練武堂這些崇明的核心區域。
「早上好。」
高旭微笑著望著閻小玉,道:「今天你的氣色不錯。」
閻小玉聽罷,淡淡地看了高旭一眼。
這個傢伙無論舉止,還是話語,都顯得與眾不同。一般來說,男子不應該對女子說出這種近似輕薄的話來。只是她今天的氣色的確不錯,因為父親終於決定戒酒了,這點讓她非常開心。
當然,高旭並沒有什麼輕薄她的意思,這只不過是一句普通的問候而已。
對於高旭來說,閻小玉是個值得他敬重的女子,只是一想起她身後的一座義城,她手中的一首血詩,那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
「你父親呢?」
「每天早上,他都有出門走走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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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正月初一開始,連續三天的大雪,到了初四天氣驟然好轉,早晨雖然有點冰凍,但望著發白的東方上空,旭日將升,定然是個好天氣。
行走在忠義坊內的街頭上,閻應元感慨地望著兩邊井然有序的商舖,以及在地上堆雪球、打雪仗的小孩。路人見到閻應元,基本上會來恭敬地招呼一聲。要說閻應元初入高老莊,照理該沒有人認識他才對。但在忠義坊內的民眾,大都數是當初從黃田港大撤退來的江陰人,其中又都是同盟軍前身高字營的軍屬。閻應元在江陰做了十幾年典吏,再加上江陰保衛戰的威望,自然有很多人認識他。
遙想當初江陰危難之時,高旭運用大量船隻從黃田港撤走這些江陰民眾,著實是先見之明。這些人如果身在江陰,不管身在城內還是城外,大約最終只是十不存一的結局。
閻應元在路邊的一個小攤販上吃早點,與攤販的主人,一個老頭兒閒聊起來。那老頭兒極為健談,讓閻應元得到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比如江陰人在莊內的生活狀態。在如今,江陰人已成為同盟軍戰力的核心來源和骨幹力量,大都數倖存的江陰弟子兵都參軍了。那些同盟軍的軍屬,基本上在高氏的手工作坊內做工。至於烈士家屬,則有每月都有一定額度的撫恤金可拿。而所有的適齡兒童,不論男女,都在同盟公塾中免費讀書。
從來只聽過私塾,沒有聽到公塾。閻應元當然有點好奇。走過幾個街區,在路人的指引下,他就來到公塾的門口。
由於還在假期之中,公塾內空蕩蕩的。如今高老莊內幾乎寸土寸金的地皮,但光看公塾偌大的佔地面積,以及十數橦整齊劃一的樓房,就知道建這個公塾所費不菲。
閻應元沒有進去,而是立在公塾門口,心中喟然長歎。那個高旭為何在短短的半年內,能發展出這麼大的聲勢?就是因為抓住了一個適合的時機豎起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旗幟,從無到有締造了同盟會;又欲取先予,以豐厚的軍餉和撫恤金,軍屬地位的提高,子女的免費教學,解決了將士們的後顧之憂,從而完全打破了明代好男不當兵的怪圈。
閻應元接著又漫步到忠義坊北邊的城牆根處,只見一隊守軍穿著同盟軍藏青色制服,扛著插著刺刀的火銃,一副精悍本色。在城頭,一面面青天白日的中華旗在迎著晨風飄揚著。
那城衛隊的哨官是江陰人,昨晚有幸參加了忠義坊的宴會,自然認得閻應元。只見他前來,行了一個同盟軍擊胸軍禮。閻應元點頭示意自己隨便走走看看。那哨官便回到自己的崗位。
閻應元昨晚是坐著馬車進入高老莊的,而且又是大雪之中,自然對於高老莊的城防只是管中窺豹。但現在,他立在高老莊外城的城上,望著那又矮、又厚的城牆,外牆上每隔百米,就有一個突出牆體的稜形炮台。他默然良久,心中評估著這種城牆所帶來的防禦力。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閻應元轉頭看去,只見高旭在幾個親兵的護衛下,大步向自己走來。
等高旭剛在身邊立定,閻應元便道:「督帥,你所說的吳淞城,我想不用去了。」
高旭微笑一下,知道閻應元所指的是什麼。這高老莊是當年高老頭不惜工本請紅夷人監造的稜堡形要塞,端的是固若金湯。而吳淞城不過是高老莊的翻板而已。
閻應元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種稜堡形要塞,也就是所謂的紅夷銃城。以他的心智,自然能評估出這種城池強大的防禦力。這種銃城,當年明軍在遼東戰場也有。
高旭解釋道:「傳統的城牆都是越高越好,但這種銃城為了防範炮擊,卻是又低矮、又厚實。所以,大炮要轟破這樣的城牆,幾乎是不可能的。城牆厚實,除了能遏制炮擊之外,而且因為寬闊所以能佈置更多的城防火炮,以及軍伍的防守隊列。至於以前突出城牆外體的馬面,全部改成稜形的炮台。這些炮台的火力可直可橫,特別是橫向射擊,利用霰彈就能完全***城牆外體,敵人想蟻附攻城,那代價無法承受。」
閻應元沉默良久,才道:「以前,閻某聽聞吳淞城在滿清貝勒尼堪的數十門火炮連轟數月之下,仍然屹立不倒,當時閻某不信,現在信了。只要這種銃城城內有足夠的火藥,有足夠的存糧,敵方想要破城,簡直是妄想。如果當初江陰有這樣的城防,任那博洛有多少人馬,也只能望城興歎啊。」
閻應元接著又道:「但是要營建這樣的銃城,時間長,代價極大,而且太倚仗著火器,需要足夠的彈藥。如果守到最後,守城火炮沒有彈藥,那就是燒火棒,這低矮的城牆根本不足倚仗。」
高旭道:「這種新式戰術,打的就是後勤。這次在吳淞、江陰兩繳獲了清軍大量的紅夷大炮,我們可以重鑄一批機動性強的大小破虜炮。但是我們所需的煤鐵資源都需要從外地採購,火藥的產量也是最大的瓶頸之一,因為沒有足夠的硝土。我們的火藥來源通過各種途徑收集,除了自製之外,大部分從清軍手中繳獲,從廣東、澳門等地重金購買,甚至在海路上紅夷海盜手中黑吃黑。去年吳淞一戰,幾乎掏空了我們火藥庫存。」
閻應元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們今年計劃光復甦常兩府全境,一定要趁著春季之內,韃子顧忌天花發起反擊。入夏之後,韃子肯定捲土重來,在常州必有血戰。所以,我們的時間並不多。」
「這個問題我考慮過,大約到了三月份,我們便會有足夠的火藥存量進行一次戰役。要說起來,滿清的瓶頸在於他們的人力,則我們的瓶頸則是在於資源不足。當然,我們的瓶頸是可以突破的。」
高旭又道:「至於營建,這種銃城可以在舊式高大的城牆上改建,削矮,加厚,那些城樓、馬面也可以改建成稜形炮台。吳淞、嘉定兩城就在原來的基礎上改成銃城的。憑著吳淞、嘉定兩城稜堡改修的經驗,我已下令成立專門負責土木營建的輜重營,稱之為工兵營。除了在舊城上改建銃城,已可以在戰略要地新建相當於中小型哨所的銃堡,由一個哨隊負責,作為城外的據點。」
其後,高旭又領閻應元參觀了同盟軍火器軍械的核心動力——高氏工坊。對於閻應元,高旭幾乎毫無保留地把高氏工坊的核心技術向他展現,包括能造出望遠鏡的玻璃坊,自生火銃的生產線,火炮的鐵模鑄法,水力機械技術,還在實驗中的水泥技術,以及種痘所的牛痘疫苗。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鐵模鑄法,其法不僅僅用於鐵模鑄炮,還用於印刷的活字技術。
高旭重視教育與宣傳,這就與印刷業息息相關。
傳統的印刷業雖然也是活字技術。但那些木、銅、錫、鉛活字,竟然都是工匠一個個刻製出來的,而且磨損也很快。這種低效的製造成本自然讓書籍的普及成本極高。
當新式的鐵模鑄法一旦用於活字技術之後,印刷生產力就得到革命性的提高。
只要鑄出一個字的鐵製陰模,就可以澆鑄出無數規格大小統一的銅、鉛活字,哪裡用得著工匠費心費力地一個個去刻?所以,只要出一套字模,活字就能大批量產,迅速推廣使用。這就是為什麼同盟公塾裡的學生能人手一本課本,而且同盟會的中華報能在短時間大批量出刊的原因。
同時,高氏工坊出品的普通書籍也聲名鵲起,不僅售價便宜,而且字體工整,規格如一。印刷業在江南素來發達,但高氏工坊在印刷領域的衝擊,為高氏帶來大批利潤的同時,也迫使蘇州大批印刷工坊倒閉。
書籍的普及,使得尋常百姓也能買得起,這就大大加速了教育的普及,讀書將不再為高門大戶專享。這大大加速了對民智的啟蒙力度,這要是放在以前,這簡直不可想像。
所以,整個上午,閻應元被工坊裡的見聞震撼得麻木了。
他的震撼,不僅僅是為這些新技術本身,還有「發明」、創建、監理這些新技術的人——高旭。
自從走出高氏工坊,高旭就覺得閻應元望著自己的眼神極度異常。他似乎在看著某種怪物一樣,一副無法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樣子。
看著閻應元那雖然裝作冷峻卻忍不住動容的臉色,高旭心中爽快得無與倫比。
能得到一位名垂青史的英雄的敬意,沒有比這個更愉快的事了!
哈哈,從來都是我來敬仰你,這個時候,總該你來佩服一下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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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午餐之後,閻應元向高旭提出,下午打算獨自與女兒到崇明最有名的地方同盟廣場看看。
望著閻應元似乎鎮定自若的神色,高旭心裡偷著樂地答應了。想必整個上午的所見所聞,足夠讓他琢磨個夠了。閻應元要自由活動,高旭自然由他,交待鄔含蓄安排人手護衛他的安全。要知道,如今崇明魚龍混雜,安全萬萬不能大意。
黃昏,閻應元立在夕陽下,默默地凝望著同盟廣場中那雄偉的中華英雄記念碑。
整個下午,閻應元都沉浸在漫無目的的思緒中。
每當想起砂山的閻氏之禍,要說閻應元對高旭毫無芥蒂,那根本是不可能的。當初在江陰守戰之中,因為在非常時期,閻應元自然不會以私仇而廢公義。
只是如今,江陰之難已經暫時過去。
昨晚的酒水之爭,未必是閻應元心中芥蒂的一個縮影。
但今日在忠義坊見了江陰父老鄉親們安定的生活,在高氏工坊中見識了諸多的新式技術,且不說火槍火炮生產率的大幅提高,提高了同盟軍的戰力,特別是牛痘疫苗,將來可以救多少人的性命?而印刷活字技術的革新,又為普及教育和開啟民智帶來無法估量的益處。
這一切,皆是造福天下蒼生的公義。
而這一切,又儘是出自高旭之手。
私仇與公義之間,他該何去何從?
閻應元矛盾而又煎熬著。
眼前這高達六七丈的英雄記念碑,也是出自高旭之手。
這是這個時代最雄偉的建築!
不是因為它的高度,而是因為它其中蘊含的意義與力量!
當閻應元無意識地並立在記念碑的旁邊,看著夕陽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無聊之餘,再側眼看去,卻見記念碑的影子更長,更遠,似乎望不到盡頭……
這一瞬間,他似乎突然有所感悟,默默望著記念碑的影子出神。
身邊的閻小玉見父親發呆,不由問道:「父親,你怎麼了?」
閻應元指指自己的影子,又指指記念碑那長得看不到頭的倒影,問著女兒:「你說,這是誰的影子?」
閻小玉擔心地望著父親,道:「父親,這只是英雄記念碑的倒影啊。」
閻應元道:「不,這是他的影子。」
閻應元說罷,默默走近碑牆,讓倆個影子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