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死人香四
進城之後,高旭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尋找閻應元的下落。撒下大批人手之後,各種破城後的訊息接二連三地擺在高旭的面前。
自十月初十之後,閻應元的病情日益嚴重,再也無法每日堅持巡城,只是病臥在明倫堂中,竭盡最後的心力佈置江陰的防務,具體的細節主要由照顧他的女兒閻小玉傳達,並由陳明遇等人協助實行。
當閻應元向陳明遇說明了以疫制敵的最後戰術時,陳明遇情知城防已危在旦夕之間,同意了閻應元的計劃。
以閻應元的佈置,決定城破後把入城的清軍引向疫區,把城中大批沒有感染天花的健康兒童集中到明倫堂內,並且以明倫堂為據點,佈置江陰城中最後的防線,搬下城頭的數門火炮,拿出城內最後的一桶火藥,到時在巷戰中轟擊清軍,死守明倫堂。
當然,光靠江陰最後的力量死守明倫堂是不可能的,閻應元又以明倫堂為中心,在四個方向上相隔一條街坊,佈置一個天花疫區。這些疫區由城內死於痘疫的義民遺體,以及痘疫已經發作的病患組成。
在江陰城內,天花已襲擊了每個角落,大量的城民成為天花病毒的發病者和攜帶者。當清軍破城後瘋狂在大肆屠殺時,夜中這些零散的天花病患或許清軍注意不到,但明倫堂為中心的四個大規模的外圍疫區,清軍絕對不會忽視的。
江陰城破當夜,陳明遇令閉衙舉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備道前下騎搏戰,身負重創,握刀僵立倚壁上,不僕。訓導馮厚敦,公服縊於明倫堂,妻與姊投井死。中書戚勳,合門焚死。貢生黃毓祺則是流離在亂軍之中,不知所蹤。
南門守將武舉人王公略、汪把總等人都以身殉義,抵抗最烈的是鎮守北門的衝鋒營。作衝鋒營的統領,季從孝已經在戰火中從一個富家闊少成長為一個敢打敢殺的戰將。他領著衝鋒營這支江陰城內唯一的支柱力量,從北門且戰且退,經過數條街坊的巷戰,退守明倫堂。
自從感染天花之後,閻應元的病情更是雪上加霜。清軍破城當夜,正是閻應元發病的第二天,他全身出現皮疹,發著高燒,引起了嚴重的併發症,陷入了重度昏厥當中。當時閻小玉守著父親的床前,一邊傾聽著明倫堂外喊殺聲,一邊心如死灰著地望著奄奄一息的閻應元。
在染血的中華旗下,季從孝的衝鋒營一直堅持到天明時分,就在他寡不敵眾,打算與敵同歸於盡的時候,清軍卻開始潮水一般退出城外。
那是天明之時,博洛終於得到了城內流行天花痘疫的消息,當即命令大軍急撤城外,離開明倫堂為中心的重疫區。
這一戰,敵我雙方血戰數月,都不是最終的贏家。
贏向勝利的是天花。
當高旭來到明倫堂之前,被眼前那慘烈的景象震撼得良久說不話來。
經過那些疫區時,堆積著一道道由天花患者的遺體所組成的壕堤,那些病患身上生長著觸目驚心的痘瘡和膿皰。儘管高旭戴著口罩,還是似乎聞到那種散發著讓人作嘔的臭氣。這空氣中不用說,就充斥著讓人談之色變的天花病毒。
如果說清軍在夜裡殺入城中,城內四散的疫情沒有引起注意和重視的話,但只要清軍到了這裡,連瞎子都知道了。
如果在這樣的疫區之前,清軍還有前進的勇氣的話,那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但到了這裡時,基本上已經遲了。
明倫堂前的那面高旭親手締造的中華旗還在迎風飄揚。在旗幟之下,儘是堆積如山的死難義民的遺屍。在明倫堂的偏廂內,高旭見到了仍然還在昏厥中的閻應元。
高旭讓醫務兵拿來急救包,做著他身為醫生力所能及的事。
暫時對閻應元急救一番之後,高旭命人把他轉移到另一處沒有疫情感染的地方,然後打聽閻小玉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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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旭所遇到的諸多女子之中,初遇的孫芸雖然是個風塵女子,但她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家族傳承,這種傳承賦予她的是理想主義充滿著壓力,這使得她行事極端,不擇手段,而又任性自我。
湯娘子是完美型的居家女人,老天給予她最蓬勃的體態,最誘人的性感魅力,在她怯怯的、弱弱的眼神中,隨時準備激發你身為男人的那種純粹的原始動力。
趙明月卻是湯娘子的另一個極端,她沒有東方女子傳統的溫柔,她是個混血兒,有著與眾不同的異族風情,她是靚麗的,明媚的,像火玫瑰一樣燃燒著她的活力與戰鬥力。
而閻小玉則如冷風中的那朵寒梅,她的堅強來自於她父親的特質。在江陰城內,在她父親病到之後,她肩負起一個男人的責任,儘管她只是有著一雙細眼睛的清麗弱女子。她可以像男人那樣丟棄一切,為了某一種堅持,可以是仇恨,也可以是忠義。
像她這樣堅強的女子,很少會流淚。雖然淚水對她來說,或許是因為虛弱,又或許是某種寄托的倒塌。閻小玉曾經想像無數個再遇高旭時的場景,但她從不曾想到自己會當著他的面流下淚水。除了在她的父親面前,除了在夫君陸楷負氣戰死的那一刻,她,閻小玉從不曾在男人面前流淚。
但在高旭明亮的目光下,她竟然流淚了。
儘管那一抹清淚,她擦得極快,但一種隨之而來的莫名的慌亂,游離著矛盾的情緒充斥著她的心中。她總這樣認為,在高旭面前,她從來不曾軟弱過,至少在此之前。而在這一刻,她竟然帶著某一絲複雜的心情,絲毫沒有掩飾那種對高旭到來的期望,只是輕輕地道:「你終於來了?」
很顯然,無論對於閻小玉來說,還是對於高旭來說,這個時候,倆人都沒有一絲關乎於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懷的東西。
「嗯,我來了。」
高旭緩緩地道,他忍不住伸起手,想擦去她額角的那撮灰塵,但很快反應過來,她是有夫之婦,身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將會給對方名節帶來極大的傷害。何況高大少爺那寡婦殺手的不良名聲在外。
使得高旭如此失態的是,在入城之前,他一直擔心這個閻小玉染上了天花。一個女了一旦染上天花,不死也算是毀容了。但眼前看來,她似乎還沒有發病,臉上仍然沒有痘疹的痕跡。
高旭的意圖讓閻小玉愣了一下,隨即後退一步,道:「城內痘疫橫行,十有六七的城民死了,活下來的又有十有六七的染上痘疫,你就這樣入城,不怕染上?趕快出城,有多遠走多遠。」
高旭不理閻小玉的警告,而是轉頭對跟著身後的親兵道:「去醫務隊拿一支疫苗來。」
入城之後,徐鴻與史必達兩部人馬正在城內掃蕩那些清兵殘敵,隨軍的醫務隊著手開始營救那些倖存下來的難民。
高旭又對閻小玉道:「你別擔心,我們都種過痘,不會再傳染天花了。還有,我需要馬上給你種痘。」
閻小玉無所謂地道:「我肯定已染上了,種了也無用。」
高旭道:「只要還沒有發病,就有希望。」
「希望?」閻小玉突然神經質地笑笑,道:「你當初就說希望,希望在哪裡?在這些血流成河的廢墟裡麼?這麼多人都已經死了,我幹嘛要活著?」
高旭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道:「活著,好好地活著,只有這樣,成千上萬人的犧牲才有意義。」
閻小玉道:「活著?就算我們從韃子的屠刀下倖存下來,但最多過十幾天,痘疫發作之後,仍然只是一個死而已。我前些日夫君死了,還有我父親,他還有最後一口氣,等他過幾天去了,我孤憐憐的一個人活著做什麼?」
閻小玉又無所謂地笑笑,道:「這幾天來,我一直想死得快點,雖然我不喜歡死在韃子的刀下,卻還是恨不得身上的痘疫馬上發作,只有這樣,我才能與地下的親人們團聚。」
高旭道:「相信我,我是醫生,在痘疫沒有發作之前,只要種上痘,仍然能產生抗體,仍然還有活著的機會。不管如何,找個乾淨的地方,先給你種痘,然後告訴你一個必須活下來的理由。」
在一所破毀的民居時,閻小玉緩緩地捲上衣袖,露出潔白的臂膀,看著高旭用消過毒的手術刀小心地刺破她的肌膚,然後從一個小瓷瓶裡倒出牛痘的痘苗,塗在傷口上面。
高旭身為醫者的專注讓閻小玉少了幾許被輕薄的擔心,至少眼前來說,這個高旭並不像是傳說中的那種登徒子。其實對閻小玉來說,經歷了江陰如此殘酷的守城之戰,不計其數的鄉親死在面前,對於生與死,她早就看開了。
閻小玉看著高旭種完痘,然後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我必須活著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我來了。」
高旭望著她那憔悴而清麗的臉容,高旭認真地道:「你應該聽說過,我的醫術不錯。如果我能醫好你的父親,算不算是一個需要你活下去盡孝的理由?……當初我曾經救過你父親一次,現在同樣還可以再救他一次。」
一聽高旭提起閻應元的舊傷,閻小玉不由得舊恨擁上心頭,頓時怒道:「要不是你當初在砂山屠盡我閻家數十丁口,使得我父親重傷垂危,就算你當日假惺惺地施以援手,也落下了病根,何致於如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閻小玉雖然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內情,但她把孫芸任性的所作所為算在他的頭上,高旭並沒有推卻的理由。
這些日來,閻小玉在生死邊緣中掙扎,她以區區一個弱女子,接過了父親在重病後救亡圖存的大任,壓力已經讓她處在崩潰的臨界點。而高旭無意中提起閻應元的舊傷,自然激起她的家仇舊恨來。
閻小玉見高旭無語以對,更認為是他心虛所至,頓覺任何的咒罵都不足以解恨,她忍不住撲到高旭面前,一個耳光抽去。那知高旭一點也不閃避,硬生生挨了自己一個耳光。
真要動了手,閻小玉倒是愣住了。幸好室內只有倆人,並無外人見到。
高旭看著閻小玉的眼睛,誠懇地道:「無論如何,請你們父女給我一個機會,一個救贖的機會。」
閻小玉聽罷,不由得潸然淚下,想起這些日來的無助與絕望,更是悲從中來,再加上高旭的到來,負在身上的千鈞壓力突然松下,又聽說他能救下父親的性命,當著高旭的面,平日堅韌的心神第一次失守,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撲在高旭的懷裡痛哭失泣起來。
高旭只是默默地抱著她,任著她如注的淚水淋濕了自己的衣領,直至她精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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