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決戰吳淞九
立在吳淞城頭之上,陳子龍、孫兆奎這倆個足以代表江南士林的名士,鴉雀無聲地觀望著城外鮮血淋漓的戰場。
陳子龍已年屆四旬,他崇禎十年進士出身,曾任紹興推官,論官階雖然不高,但他為人頗具節氣,身處明末動盪之期,對於天下大勢之趨變,仍然心懷救國之志。今年滿清南渡以來,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各地望風而降,他則是奔赴太湖義軍,以圖反清復明大業。
但歷經數月,那些由太湖水匪所組成的義軍,軍紀廢弛,所行之事僅是以反清之名,剽掠鄉里。這使得陳子龍日益絕望。後來收到弟子夏完淳的書信,再加上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口號的同盟會在江南的發展如火如荼,隨之同盟軍也橫空出世般地崛起,這使得救國無望的陳子龍又升起幾份想念。
於是,他來到崇明。
經過屢屢失望的陳子龍對於以崇明為根基的同盟軍仍然保留意見。
太湖的白頭軍出身湖匪,崇明的同盟軍則是出身海盜。
以陳子龍看來,這些時勢所造就的草根匪盜為主體的反清隊伍,在本質上並沒有根本的區別。
一句話,不夠正統。
陳子龍的看法,代表了整個江南士林的觀感。
儘管大明朱氏已尼喪盡民心,但像陳子龍這樣的正統文人,還是期望福建隆武政權的大明軍隊,揮軍北上,光復中原。
但陳子龍並不是那種迂腐的文人,在學問上他歷來提倡經世實用之學,這也表明他有一雙務實的眼睛。各種途徑的消息都告訴他,想指望被福建鄭氏挾持自重的隆武有所作為,那比指望母豬上樹還困難。
幸好,自從來到崇明之後,陳子龍所見所聞,皆是耳目一新。那高旭雖然特立獨行,但所行之事,皆是救亡之路。當陳子龍作為高旭的幕僚,參加了同盟軍從十月初發起的光復松江的戰役之後,每一個勝利,都堅定了陳子龍對同盟軍的信心。
而今日,卻是把陳子龍的信心推到了至高點。
當一旁的孫兆奎看著高旭在尼堪的屠刀上生死一線地掙扎著,不由皺著眉,轉頭對陳子龍道:「剛在那高旭已退到城門,為何不退到城內,避其鋒刃?「
「退?」陳子龍的目光一邊緊張地追隨著高旭奮戰的身影,一邊答道:「現在只要不想賣身投韃,誰還有退路?如果今日這高旭臨危之際,退回城內,我對此人的期望倒要打個折扣。君昌,你想想,今日他要是退回城內,難保將來有一日,要是再遇危機,他會不會棄天下人於不顧,憑著水路之利而退隱海外?……但今日,他告訴我們,告訴江南的士民,告訴天下人,他寧死不退啊!」
陳子龍長歎一聲,又對孫兆奎道:「君昌,論海盜之出身,論曾經投韃之過,論昔日少年荒唐之徑,此人雖然白璧微瑕,但英雄不問出處,王侯將相本無種,浪子回頭金不換,以同盟會黨社之文治,以同盟軍威勢之武功,今日此人又臨危無懼,其智,其勇,實乃我平生所未見。……君昌,無需再猶豫了,就在剛才,我已定下追隨之念,你呢?」
孫兆奎沉默了一下,沉聲道:「亦然。」
只是孫兆奎望著高旭在尼堪的刀鋒下拚殺,而四方八方擁來的救駕人馬,卻被他那些戰力強橫的戈什親衛們所組成的戰圈所狙,不由心驚肉跳地擔憂道:「要是今日他若有閃失,豈不是我大明痛失砥柱!」
孫兆奎剛說罷,直覺身旁射來一道生冷的目光,一轉頭,卻見那同盟軍憲兵營的鄔統領聞聲瞪了他一眼,似乎是不滿他的烏鴉嘴,然後挽起勁弓,向著城下「嗖」的一聲射去,一個身穿白色盔甲的滿清兵當即倒下,端的一手好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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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倒是不知道剛剛在城門前的死戰不退,被陳子龍上升到將來如果陸上遇戰不利,就退棄海外的高度,也不知道憑著這一次的堅持,讓陳子龍和孫兆奎定了的投效之心。而以陳孫二人的身份來說,也意味著高旭終於得到了江南士林的認同。
相比起江陰的捨橋與小石灣之戰,以及松江的黃渡之戰,這些吳淞之戰是第一次大規模地與滿清鐵騎的正面對撼。比起小石灣之戰中尼爾康兄弟的幾百滿清兵,比起鐵一鎮在常熟對峙的拜音圖部,貝勒尼堪親領的這二千鑲白旗滿清鐵騎的戰力,是滿清征戰天下中最為精銳的核心力量之一。
儘管高旭知道歷史上,身為敬謹莊親王尼堪中了李定國的埋伏戰死,是滿清開國時戰死沙場的最高級別的滿系將領。尼堪雖然粗蠻無謀,但高旭仍然沒有輕視之心,因為尼堪的勇猛擅戰,也是史書有載,現實中也確是如此。
高旭不認為自己初涉兵事,就能謀略過人,用兵如神,在戰術上能達到名將李定國的那種高度。所以,高旭只是先小心翼翼拉開光復松江府的戰役,一步一步地剪掉尼堪這支滿清力量的枝葉,比如以田雄、馬得功為首的數萬綠營軍。在光復了蒲東、松江、嘉定之後,最後孤立了尼堪之後,回過頭來,在吳淞城下與尼堪決一勝負。
今日,高旭親領旭衛鎮出城迎戰滿清鐵騎,檢驗著這個時代前所未有的排隊槍斃戰術。身為後世的普通人,雖然在短短的時日內被時勢推到萬人敬仰、眾期所歸的程度,但高旭卻沒有絲毫的沾沾自喜。對於這一次同盟軍真正意義上的正面決戰,高旭心中還是患得患失的。比如,開戰前就告誡這不是玩拿破侖全面遊戲,這是活生生的現實,之後,還在炮聲中發生短暫的失職現象,這也是潛意識畏懼心理的表現。
旭衛鎮的排隊槍斃戰術雖然覆滅了輕敵至敗的馬喇希部,但在尼堪的二千滿清鐵騎之前,旭衛鎮也受到了嚴峻的考驗。高旭所期望的純火器致勝論,在尼堪不計代價地突破旭衛鎮的陣線,一旦進入肉搏戰之後,滿清兵驍勇無比的近戰優勢立馬就顯現出來。
如果今日高旭退入城內,旭衛鎮的初戰就會蒙上陰影。
既然旭衛鎮拼刺刀的近戰肉搏是弱項,就得用血的代價牢記這一點。
而對於高旭來說,只有通過尼堪的屠刀,斬斷潛意識中最後的那一絲畏懼。
置之死地而後生。
能活下來,就是一種涅磐。
但要在尼堪殺神般的屠刀下活下來,又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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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清兵的白色盔甲在同盟軍藏青色制服所組成的人海中分外觸目。
尼堪的戈什親兵雖然在旭衛鎮的火力受到重創,但倖存不足半百的人數仍然能組成一個以貝勒尼堪為中心點的堅實戰圈,猶如大海中的白色救生圈,抵擋著徐鴻為首的旭衛鎮刺刀火槍兵以及丹澤爾為首的黑奴戰士一次次的衝擊。
當沈從文看著夏完淳舉著刺刀上陣作著書生式徒勞的武勇時,突然聽到身後清脆悅耳的問話時,這一刻,沈從文不由淚流滿面。這世界稱他為蚊子的,只有他堂姐沈潔以及她的閨蜜好友趙明月。因為他名從文,與蟲蚊同音。而且小時候膽子小,說話細聲細氣,見女人就臉紅,所以被她們取了蚊子這個外號。
外地人如果不清楚趙明月的來歷,大都只是著眼於她那深棕色的雙眸,高佻勻稱的身材,驚詫於她那中萄混血兒的與眾不同的美艷,絕對聯想不到她的彪悍。
但是所有的崇明本地人,都知道趙大小姐,是絕對的水上花木蘭,是大明前所未有的女海盜。
一個女子要靠怎麼的努力,以及戰力,在海盜橫行的水路上創下赫赫的名聲?
隨著趙明月出城的近百巾幗營女戰士則是組成陣線,以火槍的彈幕開路。射擊之後,就直接開始白刃戰,比起旭衛鎮那些火槍兵,這些海盜出身的女戰士的戰鬥力竟然讓人刮目相看。
當趙明月見到高旭在尼堪的屠刀險象環生的時候,一顆芳心猶如海嘯一般狂亂起來。
她一馬當先,瘋狂地衝進尼堪戈什親兵們組成的「白色救生圈」。
她猶如一把銳利的鋒刃切進了戈什親兵們的戰圈當中,一桿梨花槍快若閃電,發如雷霆,每一次抖動突擊,就是掠起一片血雨。
這些日來,趙明月無聊的時候,老想著那些無聊的問題:比如她是船的話,那他一定是水,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因為他能讓她快樂,也能讓她恨得直咬牙;比如她是魚的話,那他還是水,因為現在只要有了他,就鮮活無比,要是沒有了他,那就沒有了魚水之歡的滋潤,總有一日乾涸至死。
總之一句話,無論船也好,魚也好,如果她是屬於海的話,那他就是她的海。
這個時候,趙明月只有一個念頭:「誰敢動老娘的男人,老娘刺他個鳥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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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都不知道第幾次從血地上爬了起來,他那本是幽黑的眸子已經帶上幾許清晰可見的血絲,每一次用戰刀抵抗尼堪的重劈,那強橫的力量一次次地把他的手臂震得發麻,甚至心臟都似乎要從崩裂的胸膛彈跳而出一般。
尼堪那高達一米九多的高大身軀上,穿著厚重的白色盔甲,移動起來猶如坦克一般橫衝直撞。他每次的劈殺都帶著犀利的勁風,雙手執著厚背戰刀,左右,上下,前後,能從各個方向對高旭進行劈砍。
高旭原以為尼堪身形高大,身穿厚甲,又手執重刀,再加上瞎了一隻眼睛,動作必定笨拙,遲緩。
但高旭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尼堪的臨戰經驗絕非高旭這個沙場菜鳥所能想像。
無論高旭如何翻滾,跳騰,竭盡全力地躲閃尼堪那大道至簡的劈殺,但總是被尼堪看破了他下一個折騰的動作,然後用左手一刀封住高旭的後路,右手一刀劈向高旭的去勢。
面對於尼堪又一次的雙刀狠劈,高旭只有橫刀相擋,尼堪強勁的臂力又震得高旭發麻。
倆人的戰刀相觸,發出尖銳的金戈聲。高旭又一次被尼堪震得向後橫飛了幾步,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想掙扎起身,但努力地幾下,又徒勞地放棄了。
尼堪提著刀走到高旭的眼前,俯視著他那蒼白無比的臉色獰笑道:「爛小子,今***弄瞎了爺的一隻眼睛,爺要剁碎了你下酒!」
高旭右手執刀為杖,試著起身,左手抹著嘴角的鮮血,聽罷尼堪的話,望著尼堪的獨眼,認真地道:「你確定只是一隻?」
高旭說罷,左手突然一翻,一揚,在飛濺的鮮血中,一道銀光倏地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