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鄭氏牆腳
鐵一鎮的營地駐紮在青龍鎮北面的一處平地上。白天的黃渡大捷使得軍心空前高漲,也使得四處的鄉民向營地蜂擁而來,他們帶上食物前來慰勞將士,也讓家中的男丁前來投軍。相對於以前的大明官軍來說,同盟軍軍紀嚴明,大軍所到之處,絕無撓民之舉,軍營駐地,向來在村鎮之外,絕不侵佔民宅。
在營地的中央,成百上千的營帳眾星捧月地擁簇著高旭的帥帳。帥中的燭火一明一暗地閃爍著,帳中除了高旭之外,就只有鄔含蓄一人。得到多鐸親征的消息之後,帳內的空氣突然之間似乎凝固了一般。鄔含蓄望著高旭那冷靜的臉容,心中正暗歎他面對大軍壓境而面不改色時,但看著他下意識地從桌底下摸出一盒煙,然後抽出一支,叨在嘴角,用燭火燃起捲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濃煙時,才明白高旭的心裡並不像表面這樣鎮定。
在明末,煙草已是頗為普及。而這盒煙是楚應麟給高旭的。這是鄔含蓄第一次看到這種用紙捲成的煙,也是第一次看到高旭抽煙。
高旭吸了一口,煙草苦澀的味道讓他更覺得心中沉悶。他不由皺了皺眉,隨手熄滅了煙頭,轉過身,望著掛在帳中的地圖。多鐸要是親征,必定會走陸路,因為長江的制江權在高鄭兩家水師手上。進軍大致的線路會從南京到鎮江,經丹陽再到常州。大軍到達常州之後,或者會去江陰,或者沿著無錫到達蘇州,再經昆山、太倉、嘉定兵臨吳淞城下,征討光復不久的松江府。
高旭記得在南明史上,多鐸只是坐鎮南京,派博洛征伐蘇松、杭州,大約在十月份就凱旋回京了。他本人南下以來,從沒有離開南京城。但是如今,歷史已是變得面目皆非。江陰、吳淞兩城的久攻不下,同盟軍光復松江府,竟然引來多鐸這尊大神的親自征討。高旭也知道,在歷史上,這個多鐸將在幾年之後染上天花病死,但在順治二年,也就是今年,這個豫親王還是活蹦活跳的。
如果說尼堪是橫在同盟軍面前的小坑,以現在鐵一鎮與旭衛鎮兩鎮人馬的實力,高旭有信心一躍而過。然後就是博洛部十幾萬人馬,高旭還有信心拚個玉石俱焚。要是多鐸再領著十數萬人馬來親征,等待同盟軍的結局不言而喻。初創不久的同盟軍還沒長成參天大樹,就會被夭折在樹苗階段。
高旭深思良久,對鄔含蓄問道:「上次你說過,情報處在南京的據點遭到極大的破壞,這次多鐸親征的消息來源哪裡?多鐸親征的具體時間、兵力佈置之類的細節如何?」
「消息來源於錦繡樓。」鄔含蓄一邊應道,一邊瞄了一眼高旭的臉色,又道:「情報的細節還需要確認。」
高旭聽罷,目光一滯,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到鄔含蓄的跟前,沉聲道:「你知不知道一個模稜兩可的情報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一個沒有經過確認細節的情報就擺在我的桌上,這是你身為同盟軍情報處統領該幹的事?我再問你一句,這個情報準不準確,那個錦繡樓的情報渠道究竟可不可靠?」
對於這個出身錦衣衛的鄔含蓄,高旭一直覺得是把雙刃劍,用得好很稱手,一不小心就傷人傷已。他與那個高老莊管家鄔老傢伙一樣,這對叔侄都有出色的執行力,但他們對高氏的忠心究竟能值幾個錢,又如何對他們做到恩威並施,高旭著實沒有絕對的把握。與這些陰謀家打交道,高旭向來不能掉以輕心。
面對高旭壓抑著的惱怒,鄔含蓄的額頭忍不住滲出細汗,他強自定了定神,道:「少爺,錦繡樓的顧樓主不肯透露消息的進一步細節,她說要當面向你匯報。」
高旭吐出一口氣,轉身坐回椅子上,盯著低著頭的鄔含蓄,道:「我記得上次已經回應了這個問題。」
鄔含蓄道:「少爺,你應該見她一面。」
高旭冷哼一聲,道:「鄔統領,你這般一而再地替那錦繡樓的樓主引見,究竟收了她多少好處?」
因為有過孫芸這個前車之鑒,高旭一點都不想與那些來自秦淮河的名妓打交道。女人一旦瘋狂起來,著實難以揣度。對高旭來說,女人越簡單,越有愛。比如生性純淨而又脫俗美麗的沈潔,艷媚無雙的居家熟婦湯娘子,靚麗的巾幗英雄趙明月。
那些出身秦淮的名妓,高旭雖然敬佩那些奇女子的節氣,但她們閱盡風月,歷遍世情,行事常常出人意表,無跡可循。至於錦繡樓那個處心積慮以求一見的顧樓主,高旭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只讓鄔含蓄去與她周旋。
鄔含蓄緩緩地抬起了頭,在高旭清冷的視線下,似乎有點窒息的感覺,道:「回報少爺,屬下的確收了好處——情報處的好處。」
「哦?收了什麼好處?」高旭又冷哼一聲,問道:「說來聽聽。」
鄔含蓄道:「上次屬下說過,洪承疇大索南京城,我們情報處的據點幾乎全被破壞。再加上城內盤查極為嚴格,我們想要重建情報據點並非一朝一夕可成。就在屬下束手無策的時候,錦錦樓的樓主與下屬接觸,自稱能在南京城內提供一個情報據點。」
「少爺,你知道這個情報據點在哪裡麼?」很顯然,鄔含蓄的語氣中頗為振奮,但不敢多吊高旭的胃口,立即道:「這個據點竟然是禮部侍郎錢謙益的府上。」
高旭自然知道這個錢謙益,在明末時期作為東林黨首領,頗具影響力,在南明弘光政權當中出任禮部尚書,多鐸南下時降清,仍為清朝的禮部侍郎。高旭沉吟一下,道:「那錢謙益的文名雖盛,但節氣風骨不值一提,他初降不久,敢在洪承疇的眼皮底下,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給我們提供情報支持,其中必有緣故。這個緣故大約是他的愛妾,曾經的秦淮八艷之一,柳如是,對吧?」
這雖然有點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那錦繡樓的顧樓主想必是聯繫上了柳如是這條暗線,而那個柳如是倒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奇女子。當初清軍兵臨南京城下時,她就要錢謙益投水殉國,自己殉夫,奈何錢謙益怕死,不肯自盡。
「少爺所料極是。」鄔含蓄道:「錢謙益身為禮部侍郎,以他的人脈與地位,深知南京城中清軍高層的一舉一動。那錢謙益極為寵幸柳氏,這使得柳如是自有手段從他口中打探出諸多消息。而且柳如是艷名在外,在南京城中交遊廣闊,消息也極為靈通。還有她的那些出身秦淮河的姐妹們大都淪為滿清將領的玩物。所謂敵方情報的洩露總伴隨著酒與色。所以,若論情報收集,燕子比烏鴉更勝一籌。在南京秦淮河上現成的燕子很多,只要有柳如是這樣的金絲燕,我們可以打探到我們所想要的一切。」
所謂烏鴉與燕子,這是高旭給情報處的男女暗探所取的稱謂。而所謂的金絲燕,其地位比一般的燕子更為高級,掌握的情報資源更為重要與廣泛。
鄔含蓄又道:「少爺,錦繡樓雖然在錢府上開闢了一個情報據點,但消息渠道卻掌握那顧樓主手中。」
高旭道:「你的意思,那個顧君眉憑著手中的情報待價而沽,要親自與我談條件?」
鄔含蓄只是沉默。要說起來,那個顧君眉行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以鄔含蓄的狠辣與狡詐,在她的面前,也是討不到什麼便宜。他實在是對那個顧君眉沒招了,所以只想搬出高旭來壓陣,從她手中得到來自南京方面的全部情報。
但是,高旭卻對鄔含蓄道:「無論你的情報處能招募到多少只金絲燕,請你記得一點,我並不喜歡燕窩的味道。」
高旭看著地圖中長江中上游的湖廣地區,大順軍餘部忠貞營應該在今年的秋冬季節發起了荊州戰役。在歷史上,多鐸回京之後,就是勒克德渾領兵從長江馳援荊州,擊敗了李過、高一功的忠貞營。但如今勒克德渾身在杭州,與黃道周的浙東明軍在錢塘江對峙,自然是分身乏術。湖廣的清軍兵力極其空虛,多鐸難道不派援兵?
「湖廣有什麼消息傳來?忠貞營的動向如何?」
在高旭的授意之下,鄔含蓄的情報網絡利用原來高氏的商業渠道,以江南為中心,南到浙江、福建直至廣東,西到江西、湖廣甚至四川,北到江淮、山東、北京,正步步為營地輔設著網點。只是古代的通信極為不便,情報傳到中樞時,往往已是嚴重滯後。
讓鄔含蓄驚異的是,高旭雖然身在江南一隅,竟能未卜先知,對於天下大勢的趨向推論竟然十不離九。情報帶來的細節往往是為了印證高旭的判斷。儘管鄔含蓄無法理解高旭對形勢的判斷憑什麼如何精準,但他經過無數次的驚異之後,已經變得麻木,變得理所當然,同時,對威嚴日盛的高旭更加增添一份透心涼的敬畏。
面對高旭的詢問,鄔含蓄應道:「正哪少爺意料的那樣,何騰蛟一味坐食兵餉最足的湖南,毫無作為,曾有討伐湖北武漢的清軍,但在岳州受挫,一觸即潰。堵胤錫收編了忠貞營之後,忠貞營正向荊州集結,有著光復荊州作為根本的動向。」
高旭聽罷,只是沉默不語。就算荊州勢急,比起江南常州、蘇州、松江三府的財賦重地來說,滿清的用兵肯定是先東後西。
在南京,還有洪承疇替多鐸運籌帷幄。要說起來,洪承疇身經百戰,無論是政略,還是兵謀,都是一時翹楚。儘管身為穿越者,高旭通曉一些南明的歷史大勢以及後世的數百年知識,但高旭本質仍然是個普通人。要論謀略佈局,南京的洪承疇、北京的範文程這兩個明末清初的大漢奸之前,高旭根本只是個初生牛犢而已。
過了半晌,高旭又問道:「長江上鄭氏艦隊的動向如何?」
不得不說,由於有高旭的現實模板範例,鄭森比歷史上的鄭成功還要更加的雄心勃勃。自從高旭助他取得鄭氏艦隊的控制權之後,鄭森一直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讓天下人不光光知道崇明有高旭,福建也有他鄭森。
鄭森雖受高旭大恩,但不願居於人下,在大將洪旭的扶助下,他領著鄭氏艦隊在十月初開始就游離在鎮江至南京這段長江水域,日日上岸侵襲清軍的沿岸城鎮,尋找戰機。
「三天前,鄭家軍破了鎮江對岸的瓜洲鎮。」鄔含蓄躊躇了一下,又道:「那鄭森拒絕我們的糧食資助,每到一處,就地征餉,無論兵民,只要是無發者,一概以韃子處論,大肆殺戮。長江沿岸的鄉民對鄭家軍已經是談虎色變。」
高旭聽罷,心中不由暗歎一下。以鄭森看來,既生瑜,何生亮?他為人自負,過於好面子,拒絕同盟軍的援助,也就是不想再接受自己的恩惠。軍中無糧時,只有登岸征餉,再又他的性子太過殺伐果斷,行事過於極端。那些鄉民迫不得已才剃髮的,但鄭林都就當他們韃子處理,這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嘛。
高旭沉聲道:「我們同盟會向來以有發者義民,無發者難民為宗旨來光復各地,要是鄭森那般做法,這不是把江南百姓都向滿清那方面推麼?!」
鄔含蓄嘴角牽起一絲嘲諷的笑意,道:「那鄭森可沒拿我們同盟會當回事。今日收到鄭家軍內應的探報,那鄭森成立了一個鄭氏會社,稱之為『天地會』,以『天父地母,反清復明』為號,與我們同盟會針鋒相對。」
「什麼?!」
高旭聽罷一愣,不由得苦笑一下。難道歷史真的是殊途同歸?那鄭森竟然把天地會也整出來了?!
歷史上,天地會的成立眾說紛紜,但在明末清初的確有天地會這個組織。如今鄭森羽翼未成,為了與自己的同盟會一南一北分庭抗禮,天地會竟然提前成立了。想起天地會,高旭首先便想起武俠小說中那個「平生不識陳近南,縱稱英雄也枉然」的天地會總舵主。
那個陳近南是陳永華的化名,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在鄭成功起事之後,陳永華是他最得力的謀士,而且在鄭成功收復台灣之後,陳永華苦心經營台灣,是台灣教育的倡導者。
但按照時間推算,那個陳永華現在大約只有十三四多歲,其父陳鼎在甲申年中了進士,但他運氣不好,這一年,大明亡國,清軍入關,陳鼎心灰意冷就回鄉躬耕。高旭想罷,不由心生挖牆角的惡趣味,頓時對鄔含蓄道:「讓福建的情報分處尋一個人,陳鼎,具體是福建哪裡的人,我不清楚,但他曾中了進士。憑著這個進士身份,足夠讓情報處找到他了。找到他之後,設法讓他全家移民到崇明,特別要帶上他的兒子。」
「還有……」
高旭略作一想,既然要挖就挖得徹底。歷史上鄭成功除了陳永華這樣的文臣之外,還有施琅、甘輝、劉國軒這些頗具智略的武將。施琅已死,自是不必再提,對於劉國軒,高旭不清楚他的出身來歷,想先下手為強來挖牆腳也沒門路。
至於甘輝,高旭卻是有番瞭解。因為甘輝參加了鄭成功的長江戰役。長江戰役是南明史上北伐滿清的軍事行動中最後的輝煌。作為頭號大將,甘輝在南京城下殉國,不屈而死。名將甘輝的殞落,著實讓人痛心疾首,當時剛愎自用的鄭成功要是採取甘輝速戰速決的建議,不要中了清軍的緩兵之計,歷史或許就會有另一種可能。
甘輝是福建海澄縣人。他父母早喪,家貧如洗。為人重義任俠,好打抱不平,因此遭族長迫害,流浪他鄉,不敢久居故里。現在,那甘輝應該還沒有參加鄭家軍。高旭記得歷史上,要到隆武二年,也就是明年,鄭成功在南澳起兵反清時,甘輝才投軍入鄭軍帳中。
「讓福建分處到海澄縣尋找一個名叫甘輝的人,給他足夠的盤纏來崇明投軍。」
「屬下領命。」
鄔含蓄有點納悶地應道。儘管高旭要找這倆人有點莫名其妙,但鄔含蓄不敢究其原因。他的族叔,高老莊總管,鄔老傢伙一再地告誡他,對於高旭的命令,都要無條件的執行。但第一次接到高旭尋人的命令,鄔含蓄還是謹慎地問了一句:「如果尋到這倆人之後,他們不願來江南呢?」
高旭聽罷,不由盯了鄔含蓄一眼,淡然道:「這是你的問題。」
高旭的語氣雖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鄔含蓄心中一突,不由避開高旭的目光,低頭說道:「是。」
高旭收回目光,又尋思著應對多鐸親征的措施。那鄭森雖然想與自己一計長短,但他志大才疏,憑著他幾千鄭軍勢必拖延不了多鐸的步伐。就算他等到多鐸離開南京之後,南京城內兵力空虛,讓他尋得了戰機,高旭也期望不了鄭森能取得什麼戰果。當年鄭成功十萬精兵悍將也破不了南京城,何況現在擁兵幾千又未經沙場磨礪的鄭森?
讓史戰的同盟艦隊強攻鎮江,牽制多鐸的步伐?
高旭想罷,又搖了搖頭,在博洛的傾力進攻下,江陰已有搖搖欲墜之勢,要是沒有史戰在江**域上對博洛部的壓力,孤城死戰的江陰能支持了多久?要保證江陰不失,史戰在長江上的支援必不可少。而且鎮江是重鎮,清軍的防衛必定森嚴,想要攻下,談何容易。再說史戰的水師勝在水上機動偷襲,而不長於陸上攻堅。
雖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得到多鐸親征的情報之後,但高旭一時之間想不出有效的對策,只有用水到橋頭自然直聊以自尉,便不去多想。而且,現在高旭的視線裡只有尼堪——滿清南下的三貝勒之一,未來的敬謹親王。
尼堪是同盟軍成長的試金石。
只有擊潰或者殲滅了尼堪部,同盟軍才有與清軍逐鹿江南的可能,才有對陣兵力更雄厚的博洛、多鐸的資格。
黃渡大捷殲滅了田雄部,那麼尼堪除了以滿將阿哈尼堪的兩千鑲白旗滿清兵、馬喇希的一千蒙古兵,綠營軍就只有駐紮嘉定城的二千多土國寶部,駐紮在上海的三千多李元胤部,以及隨尼堪進攻吳淞城的馬得功部的一萬五千多人馬。
隆武元年的十月十一日晨,黃渡大戰的第二天,挾著大捷之威,高旭領著鐵一鎮從青龍鎮出發,渡過吳淞江,趁勝出擊,兵鋒直指嘉定,以圖光復歷經二次屠城的嘉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