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有風,旗在動
當同盟號焚燬之後,高老頭在患得患失之下,再加上年紀已高,精力不濟,在史戰的接應下登上「箭魚號」之後,便當了甩手掌櫃,把艦隊的臨戰指揮權全部交給高旭,在船艙內生悶氣去了。
「旭兒,為父老了,以後咱們高氏就靠你啦。」
高旭望著高老頭臉上那在同盟號燃燒的火光下抽搐的臉色,道:「父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將來我們可以自己造一艘同盟號。」
高老頭搖搖頭道:「當年我們大明能造幾千料的寶船,但如今寶船的造船技術都已失傳了。要想造一艘像同盟號這樣的大型炮艦,談何容易?在火器與造船方面,我們已落後西洋人太多了。」
「當年從紅夷人的沉船上打撈上的艦炮,被我們大明朝奉為國之利器,隨後大量仿造紅夷大炮,在關外憑堅城,用大炮,組建了一條關寧防線。但毛帥的三個兔崽子投韃之後,火炮技術為韃子所有,最終變成攻守易位。如今韃子入關之後,以紅夷大炮轟城,無論是險關潼關,還是重鎮揚州,都是一戰而下——嗯,除了江陰這個特例,提起這個,那個閻應元真算是個人物啊。」
高老頭歎罷,又道:「至於造船方面,我們的大型福船戰船,不論是必達的箭魚號,還是月兒的明月號,比起紅夷人的風帆戰船來說,無論航行速度,還是數十甚至近百門的火炮,差了很多。而且,想要在紅夷人手上再搶一艘這樣的風帆戰船很能不容易啊。」
高旭笑笑,道:「父親,我們不可妄自菲薄,要論火器,如今從高氏工坊出品的大、小破虜炮以及燧石擊發的自生火銃,完全不輸於西洋火器,破虜炮甚至在機動上遠勝於那些笨重的紅夷大炮。在火器製造方面,我們高氏現在缺的不是技術,而是銅鐵之類的資源。相信有一天,我們總不會蝸居於崇明孤島,資源這個瓶頸肯定可以突破。至於造船方面,我們現在雖然無法造出大型風帆戰艦,但我們暫時可以向西洋人購買戰船,重金聘請西洋造船工匠,總有一日,我們會後來居上!」
聽了高旭的話,高老頭感慨萬端地望了兒子一眼,想當初這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如今竟然變得如此行事不急不燥,目光高瞻遠矚,心中除了慶幸高氏的祖墳上冒青煙之外,不作他想。而在一旁的高氏將領史戰史必達、包頭魚包***,以及親兵夏完淳等人聽罷,也是人人心中振奮不已,對於同盟軍將來的事業充滿期待。
高旭接過高老頭的艦隊指揮權之後,立即命顧三麻子顧容的第二營水師在平洋沙水域打掃戰場,救援落水的同盟軍水卒,俘獲鎮江水師的戰船以及清兵,然後以箭魚號作為旗艦,領著史戰的第一營水師趁勝追擊突圍的耿仲明部。至於鄭森也不甘落後,他也命令洪旭領著鄭氏艦隊與同盟艦隊一同追敵。
高旭與鄭森倆人的旗艦並駕齊驅,倆人立在戰船的望樓上,目光偶爾相遇,高旭微笑地點頭示意,而本是一直面無表情的鄭森也是努力地作出笑意回應,但他的笑容分外生硬,很顯然,他還沒有擺脫昨夜在福山港內高旭那強勢登場的心理陰影。
高鄭倆家少主的表情落在洪旭眼裡,心中也是暗歎一聲,自己的少主雖然在戰場上勇往直前,今日死在他戰刀上的韃子數以百計,要論勇猛,著實讓人側目,但那知高旭一個平平常常招呼式的笑意,竟然讓他有點畏懼意味的矜持,目光甚至有點躲閃,眼底那一絲不可名狀的東西讓他的氣度與那高旭相形見絀。
以洪旭看來,同為南北兩大海盜軍閥家族的繼承人,拋開家族的綜合實力不說,光是比較兩家少主的氣質,鄭森的氣質是剛性的,猶如驚濤拍岸的激流,凡是擋在他眼前的東西,他想到的只是摧毀,侵蝕;而那高旭的氣質卻是恰恰相反,他不是剛性的,或者說他的剛性是內在的,而不像鄭森的年輕意氣,鋒芒逼人,對於鄭森那不可妥協的性子而言,這個高旭充容著包容性,以力服力總是他的最後手段,他總是以他的想法來同化、滲透這個世界,比如同盟會中的各項規章,以及崇明島上的各類新式思潮。
最後洪旭不得不鬱悶地得出結論,如果自己的少主是一眼見底的激流的話,那行事低調、嚴謹而關鍵時刻總能出人意表的高旭便是難以測度的大海,無論在為人的氣度上,還是處事的格局上,倆者的相差極遠。
洪旭打聽過那高旭的過去,完全是一個不學無術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無論在學問上,還是個人品德上,似乎與自己的少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而且在常州也有賣身投韃的污點,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這種差距?
洪旭百思不得其解。
洪旭自然不知道此高旭已非彼高旭。
在個人武力上,高旭不如自小刻苦練刀的鄭森;在勾心鬥角上,他或許不如長年縱橫南洋水域的大海盜鄭芝龍,但他卻能憑著超越時代的學識,憑著熟知歷史的發展趨勢,他猶如一個不算高明卻有著足夠耐心的導演,藉著力所能及的資源,以及全民發抗剃髮令的大勢,在南明史這個舞台上推動那煥然一新的劇情,歷史的一絲絲細節在他的努力下一點點地在改變,無論是變好,還是變得更壞,只要產生變化,就意味著機會,意味著希望。
一個人不足以撬動歷史的車輪,除非他在歷史之中找到一些舉足輕重的槓桿。
這些槓桿大到凝聚人心的同盟會、重塑民族武力的同盟軍,小到某一個人、或者某一樣事。
或許鄭森是高旭期望中的無數槓桿之一,而高旭是握著槓桿的那隻手,這就是洪旭百思不得其解的差異所在。
︰︰︰︰︰︰何常在同盟軍第二鎮第一營的兄弟們拚死護衛下,以及在史戰的江岸上接應下撤退後,被安置在箭魚號的船艙內養傷。二個多月來,同盟艦隊的所有將士親眼目睹了何常在小石灣的英勇奮戰,人人對於這個被江陰人譽為「江陰之盾」的江陰腳夫肅然起敬。當身受重傷的何常在親兵猴子等人護送到箭魚號之後,史戰立即命郎中急救。
儘管身上刀傷淋漓,何常號稱打不死的蟑螂倒絕不是虛名,只要他還剩一口氣,閻羅王倒不敢收他,但這一次,他傷得實在太重了。當高旭走入船艙來看望他時,何常剛剛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何大哥,辛苦了。」
高旭一邊察看著他的傷勢,一邊慰問道。以高旭現在的身份,能讓他稱上一句大哥的,除了徐玉揚,就是眼前這個何常了。這倆人當初都是高字營的骨幹將領。要不是徐玉揚與何常這一對來自江陰的矛與盾,高字營絕對無法取得當初的小石灣大捷,無法擊潰劉良佐與尼爾康兩部人馬。正是他們倆人,為同盟軍的前身高字營的赫赫威名立下汗馬功勞。
所以,對於高旭來說,任何時候,對於徐玉揚與何常倆人都充滿敬意,倚其為反清事業的中堅干城。
何常見到高旭,頓時想掙扎起身,但他全身乏力,根本動彈不得。他那瘦削的身子猶如一副骨架一般躺在病床上,傷痛已讓他深深的頰骨變形,只見他張張口,似乎在說著什麼,但聲音卻是低不可聞。高旭不由把耳朵揍到他的嘴角,依稀聽他說道:「我……死後,骨灰……埋在小……石……灣……」
高旭聽罷,眼中不由有絲濕氣湧起。這個何常雖然出身微寒,但論忠義與節氣,著實讓高旭這個後來人敬仰。想他這樣一個歷史上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只要給他的一個機會,一片天空,他就會猶如夜幕中的煙花那般耀眼地燃燒自己。
當初在黃田港大撤退時,正是他領著他的腳夫營兄弟在港外組成了一條阻擋清兵的死線,保衛了港內成千數萬的江陰百姓;當初在小石灣大捷之中,正是他的防線頂住了鮑鬍子的瘋狂進攻,激起了尼爾康的怒火從而中了埋伏;在博洛的滿清主力在七月中兵臨江陰城下之後,正是他的蟑螂營以寡敵眾,死守小石灣達二個多月,讓小石灣成為聯繫陸上江陰城與水上同盟艦隊的中繼陣地。
與陣地共存亡,從來就是他何常的座右銘。
高旭捏著他的手,望著他泛著灰氣的臉色,緩緩消逝去的生機,心神激盪之下,不由得大聲道:「何大哥,你是江陰鐵打的漢子,韃子未滅,何以言死?!」
一直拚死護衛和陪伴著何常的親兵隊長猴子聽了高旭的話,立在何常的病床邊,已是忍不住失聲哭道:「頭兒,你聽到了麼?你聽到督帥的話了麼?你千萬別拋下你的生死兄弟,一個人走了啊。」
何常那渙散的目光慢慢地在高旭的臉上聚焦,嘴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喃喃自語著:「韃——子——未——滅,何——以——言——死?!」
高旭迎著何常的目光,堅決地點點頭。
當高旭的眼光掃及何常的枕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塊充散發著硝煙味與血腥氣的布匹時,定眼一瞧,才知道這塊布匹原來是同盟軍二鎮一營的營旗,正是何常從小石灣上帶下來。高旭起身,拿起旗幟,輕輕一抖,旗幟散開之後,濃重的沙場氣息撲面而來。
高旭隨後把營旗掛在何常視野所及的船艙牆壁上,道:「何大哥,無論你身上有多少條創口,活下來,江陰需要你,同盟軍需要你,我要等著你把我們的中華旗再一次插上小石灣之巔!」
何常目光有點呆滯地望著眼前的中華旗,望著那個因為滴血盟誓而從白日變成暗紅色的旭日,良久之後,他輕輕地道:「有……風,旗……在……動……」
猴子聽罷,頓時又是淚如泉湧,船艙內哪裡有風啊,掛在牆壁上的中華旗根本絲毫不見動靜,是不是何常的神志迷忽了,開始說胡話了啊。
而高旭望著何常眼裡漸漸清明的神色,自然不像猴子那般焦急,擰結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笑問道:「何大哥,是小石灣的風麼?」
何常聽罷,認真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