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國有二主
早在七月初,高旭悍然把民望盡失的義陽王驅逐出崇明,沈廷揚無法像高旭那樣毫無心理障礙,如今國族危難之際,對於像沈廷揚這樣的大明忠臣來說,特別需要一個大明宗室人選凝聚人心,舉起反清復明的大旗。這就是為什麼沈廷揚雖然知道義陽王不學無術,當初仍然把他奉上崇明一隅之地的監國之位。
以沈廷揚看來,清軍南下以來,弘光朝雖然一觸即潰,南京、杭州相繼不戰而降,但對於大明朝而言,仍然有福建、湖南、江西、兩廣、雲南、貴州諸省沒有淪陷,那麼,這些省份必然會奉出一個朱明宗室來繼任大統,以便號令天下。
雖然高旭的同盟軍在江南掀起了浩大的聲勢,但沈廷揚認為光憑崇明一隅之地,沒有後方的支援,驅逐韃虜的大業並不容易。作為穿越者高旭來說,他能看得很遠,但他面臨博洛北返的壓力,近憂在前,他沒有功夫去遠慮。
作為當局者迷的沈廷揚來說,他看不透這時局的迷霧。他雖然身在崇明,卻憂心南部諸省的形勢。
沈廷揚久經官場,深知明末黨爭之害,去年北京淪陷,崇禎駕崩之後,南京的官紳們為了在福王與潞王中選誰繼任大統而紛爭一時。最終倆人都是一種貨色,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清軍兵臨城下時,福王棄南京逃跑,潞王獻杭州投降,倆人都成了清軍的階下囚。
雖然大明的王爺們都是阿斗,但因為反清復明形勢的需要,又必須需要一位「阿斗」來繼任明室大統,安定人心。
如今時事艱難,這些大明朝的末代王爺都是那些忠於明室的官紳們在精神層面上的「鴉片」。
作為大明傳統的忠臣,沈廷揚也不例外。
繼福王、潞王之後,哪一位南明王爺能繼任大統,身負中興大任?
自從高旭驅逐義陽王之後,這個問題就困擾著沈廷揚。
在七月初高旭出征嘉定的前夜,沈廷揚就問計於他。由於如今的高大少已非吳下阿蒙,沈廷揚自然沒有恥於下問之心。
當時高旭剛剛驅逐了義陽王,為了安撫沈廷揚的情緒,大略瞭解南明史的高旭便適當透露了一些南明隆武政權與紹興魯王監國政權的情況,目的是告訴沈廷揚,那個義陽王排不上號,不值於一提,也不屑於一顧。
高旭大略知道唐王稱帝與魯王監國是在閏六月、七月份,具體哪一天,他自然不清楚。只是高旭記得唐王隆武與魯王相爭的最主要的理由之一是唐王出任監國的時間比魯王早四十天。由此推斷,那唐王是閏六月初在福州監國,月底稱帝,七月開始改元隆武;而魯王大約是在七月中旬在紹興出任監國的。
「以你說來,上個月唐王已在福建監國稱帝,這個月魯王又要在紹興監國。那豈不是國有二主?」沈廷揚聽了高旭說罷,頓時失色道:「大敵當前,這豈不是又要上演同室操戈之事?這該如何是好啊?」
對於沈廷揚的焦灼,高旭不以為然,不論是唐王,還是魯王,甚至後來的桂王永歷,他們都難以擔當中興大任。按照史載,隆武朱聿鍵銳意恢復,頗有中興之主的氣概,但他受制於鄭芝龍,也無法大展抱負。魯王則是地處浙江一隅,難有作為。至於永歷,也不用提了,素有逃跑皇帝之稱。
至於國有二主,唐、魯爭立,不管誰是誰非,也不論是魯王,還是唐王隆武,在歷史上,只要博洛大軍一開到,全都歇菜了。
對於那些南明政權,高旭已經完全死心了,自然不會像沈廷揚那般惶恐不安。歷史告訴高旭,那些大明王爺都靠不住,想要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只有靠自己披荊斬棘去闖出一條路。
但沈廷揚沒有死心。
次日七月初四,高旭出征嘉定,沈廷揚則是立即派人到紹興打聽消息。崇明離紹興不遠,隔了一日,沈廷揚就得到了確切消息,浙東官紳正要迎魯王到紹興,打算在七月十八日這個王道吉日讓魯王出任監國。
沈廷揚得知魯王離出任監國之位還有十餘天後,為了避免將來國有二主的紛爭,他當即修書二封,再派數名心腹經海路直奔紹興和福州。
順治二年六月,身在杭州的潞王獻城降清,浙江大部州縣遞上降表,歸順清朝。但隨後滿清剃髮令一下,各地鄉民「人護其發,道路洶洶」。亡國之痛再加上留發不留頭的殘酷,為了悍衛髮冠,在浙江各地州縣如同常州江陰縣一般,迅速掀起一股反清熱潮。
在任何一個國破家亡的時代都不缺救國救民的熱血書生,比如江陰書生許用、陸楷,比如紹興諸生鄭遵謙。當鄭遵謙的父親親赴杭州剃髮降清時,他卻反父道而行,決意在紹興起事,召集志同道合之輩,慨然道:「天下事尚可為,我欲舉義旅,何如?」
他招兵誓師,擁義兵數千。為解決糧餉,鄭遵謙召集縉紳籌糧,有縉紳以家境窘迫推托,大罵道:「爾等受高官厚祿數十年,今國破君亡,尚欲擁厚貲安享耶?」
罵畢,便以斬首相脅,端的是痛快淋漓,闊老們膽寒之餘,只得按額輸餉。其父聞變,倉惶從杭州趕回,跪於鄭遵謙面前,大哭道:「汝幸老奴命,勿使覆宗。」
但鄭遵謙絕袖而去。
浙東的民氣比較強悍,除了紹興諸生鄭遵謙起兵反清;還有明原任九江道僉事孫嘉績起義於余姚;以鄞縣生員董志寧為首的「六狂生」推原刑部員外郎錢肅樂為盟主舉事於寧波府;慈溪縣有沈宸荃、馮元騮起義;石浦參將張名振了起兵反清;慈谿知縣王玉藻、定海知縣朱懋華、奉化知縣顧之俊、鄞縣知縣袁州佐、象山知縣姜圻紛紛提供糧餉召募義兵。
雖然浙東反清運動風起雲湧,但構成浙東反清武裝主力的是由浙江總兵方國安的一萬多人馬,以及先降清後又反正的定海防倭總兵王之仁的二萬五千人。
由於浙東反清的聲勢頗為浩大,但眾龍無主,原任管理戎政兵部尚書張國維、朱大典為首的浙東官紳們認為急需迎立一位明朝宗室作為監國。當時在浙江境內的明朝親、郡王只有在台州的魯王朱以海沒有投降,他自然成為浙東反清復明勢力的唯一人選。
在這種大廈已傾的時期,誰有節氣,誰就有更多的機會。當時潞王在杭州決意降清時,有二個大明王爺是很憤慨的,一個是流亡到福建的唐王朱聿鍵,另一個是避難到台州的魯王朱以海。
崇禎十五年清兵南下山東,攻破兗州,朱以海全家蒙難,他自己差點死在清軍屠刀之下,死裡逃生之後在崇禎十七年受封魯王,但大順軍攻克北京,進攻山東,朱以海南逃,在弘光當政時寓台浙江台州。
在順治二年的閏六月底,朱以海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轉機。作為身在台州的寓公,但監國這樣的好事竟然憑空砸到他的身上。
在張國維等官紳的二次上表勸迎之下,在石浦參將張名振的護衛之下,在七月初三,朱以海終於從台州來達了紹興。張國維等人把王道吉日都選好了,七月十八日,萬事具備之後,就等朱以海出任監國之位。
但朱以海在紹興的屁股還沒有捂熱,一封來自崇明的書信立即掀起了軒然大波。
在七月初,江陰大捷的消息終於經蘇州、嘉興傳到了浙東,江陰出了個高字營,殺得韃子屁滾尿流的歌謠隨即而來。因為有擊潰劉良佐數萬人馬、殲滅一千滿清白甲兵的驕人戰績,作為高字營的首領高旭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幾乎是傳成了能撒豆成兵。人們對於高旭極為好奇,難以想像他能在短短的時日之內取得如此矚目的戰績。
接著,高旭創建的同盟會又風靡一時,從常州、蘇州、松江三府沿著京杭大運河這條大動脈卷集到浙江各地。的確,在這個留發不留頭的時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極具煽動性。
關於那高旭的話題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義陽王被驅逐出崇明之後,他流亡到浙東,企圖想得到浙東官紳們的支持,但他在崇明的所作所為實在讓人無語。他竟然強搶那聲勢如日中天的高旭的未婚妻,又是名臣沈廷揚的愛女,這種好色作風著實讓人痛恨。因為去年蛤蟆天子弘光稱帝之後,第一步就是大選秀女,充實後宮。再說,這個義陽王名聲極差,浙東官紳哪能奉他為主。
正因為高旭的威名,以及沈廷揚的聲望,當張國維收到沈廷揚的親筆書信之後,不敢等閒視之,立即召集朱大典、錢肅樂、鄭遵謙、方國安、王之仁、張名振、熊汝霖等人商議。
沈廷揚的書信中強調如果唐王在福建登基稱帝之後,浙東不宜再立監國,不然大敵當前,同姓相爭,豈能成中興大業?如果浙東諸位同仁沒有收到福建唐王稱帝之事,則派人核實。如果唐王未立,則詔告天下,再立魯王,以免國有二主。
沈廷揚的意見得到了朱大典、錢肅樂、鄭遵謙、方國安等人的擁護。沈廷揚的意見很明確,如果浙東沒有核實唐王稱帝,就冒然讓魯王監國,造成國有二主的局面,這個後果要浙東負責。
而且,浙東的紹興政權也將得不到崇明的支持。
當時是在七月初,正是江陰大捷聲名遠揚之時,沈廷揚的意見極具份量。在浙東,不論是浙江總兵方國安,定海防倭總兵王之仁,還是石浦參將張名振,如果以戰力計,他們自認無法擊潰有號稱有十萬之眾的劉良佐部,以及滿將尼爾康的一千精銳白甲旗兵。至於像鄭遵謙、錢肅樂這些義軍首領,更也不用提了。
但問題是,萬事俱備了,魯王朱以海這股東風也從台州接到紹興了,只要奉魯王為監國,有著擁立之功的大夥兒就可以封侯拜相,比如某某大學士,某某部尚書,某某侯,某某伯,立馬可待。光憑沈廷揚一面之辭,如果不奉監國,這些官位就真都成了浮雲了。
在歷史上,魯王朱以海出任監國是因為浙東士大夫為了反抗滿清剃髮令而自發組成的抗清政權,具有很大的地區性特色。參加擁立魯王的官紳開初不知道唐王朱聿鍵已經在福建繼統。
但現在的情勢是,因為高旭的一番先見之言,使得沈廷揚憂慮將來國有二主的危機,從而趕在浙東官紳奉立魯王為監國的十幾天前,告知了唐王繼統的消息。沈廷揚的行動,高旭當時並不知情,他正為了應付博洛的滿清主力而焦頭爛額。
雖然同意沈廷揚之見的有一大半,但以張國維、王之仁、熊汝霖、張名振為首的另一半官紳將領認為奉立魯王已成箭在弦上之勢,他們認為「國當在變,凡為高皇子孫,皆當同心戮力,共圖興復……有功者王」。只要他們能奉立魯王恢復近在咫尺的杭州,實現當年南宋趙構一般的半壁江山,魯王便有稱王稱帝的資格。
因為有爭議,魯王朱以海的監國之位遲遲無法落實。
到了七月十七日這一天,浙東官紳關於立與不立魯王為監國的紛爭也成了白熱化。
七月十八日,這個原定魯王監國登位這一天,因為一群不速之客的來到,所有的紛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