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血戰小石灣(三)
昨天晚上,高老頭黯然神傷地收拾好孫芸的骨灰離開了江陰,隨他一同離去的還有沈廷揚,以及張鵬翼之類的原南明水師官兵。在離去之時,沈廷揚語重心長地對高旭道:「取義,江陰誠然危難,但崇明咫尺的嘉定、昆山亦然。如今高字營抗清之名已傳遍整個江南,各地危情此起彼伏,紛紛翹首以待,盼你前去解民以倒懸。」
高旭道:「大人,如今大廈已覆,在下只有盡力而為。」
高旭知道,還有半個月,也就是在七月中旬,貝勒博洛就會帶著他的滿清主力從杭州回師江南,然後到八月底江陰城陷之後,撲滅了江南各地反抗剃髮令的烽火。這個時期的滿清鐵騎處於朝陽期,戰鬥力正處於巔峰狀態,絕不是劉良佐之類的新附漢軍可比。每當想起這點,高旭的胸間就瀰漫著一股絕望的情緒。他穿越而來不足一個月,從峽谷起事直到現在也不過半個月,他根本沒有蓄積實力的時間。高字營雖然有點名頭,但本質上還是一股沒有經過訓練的鄉兵,如何抗擊身經百戰的滿清鐵騎?
高旭之所以支援江陰城各類守城物資,又屯兵小石灣增修炮台要塞,無非是想把江陰建設成江南一地反抗剃髮令的釘子戶,也為高字營的成長爭取時間。歷史上孤立無援的江陰城都能堅持到八月底,而如今不論是人力物力都最大限度地被高旭增強的江陰城是不是能堅持更多的時間?高旭相信,只要江陰城能拖住滿清的主力,能為他的高字營爭取至少三個月以上甚至於半年的時間,到了那時,或許勝利仍然是一種奢望,但至少有與博洛玉石俱焚的資格了。
在歷史上,江南反抗剃髮令的浪潮不過是曇花一現,然後就老老實實成為滿清王朝覆滅一個又一個南明政權的糧倉和錢倉。這個時期,北方經過農民義軍的洗掠以及連年的兵禍,極其殘破,滿清征戰天下的物資都指望著富饒的江南之地呢。
而高旭的想法就是,就算江南化為一片焦土,也絕不能便宜滿清。
只要江南不定,滿清就無以定天下。
早在明崇禎八年(1635年),為了抗擊沿海進犯的倭寇,明朝就開始在黃山的小石灣修築炮堤,配置紅夷大炮。
十年之後,高旭以徐玉揚部的高字營屯兵在小石灣抵抗清軍,就讓徐玉揚加固沿江炮堤,又在小石灣山巔上於江陰城的方向又修築了數座炮堤,支持江陰城的防禦。數日前,史必達和顧三麻子一群崇明海盜在水路上劫了一批清軍增援江陰的紅夷大炮,又運了十幾座火炮到小石灣上,大大增強了小石灣的火力。這些紅夷大炮都從鎮江和南京城拆運而來,其射程大大高於一般的佛朗機炮,其居高臨下的火力幾乎可以覆蓋江陰的整個北城。
在徐玉揚屯兵小石灣的期間,高旭除了讓他增築炮台,又讓他組織鄉民從小石灣的山底到山巔的炮台之間挖掘了六道井字形縱橫交錯的壕溝。這一道道壕溝猶如蛛網一樣,覆蓋在小石灣的山坡上。以高旭的設想,這小石灣要像一根釘子一般釘在長江邊,不僅要守住長江的水道咽喉,又要確保江陰城不失。
尼爾康欲破江陰,必須先破小石灣。
炎熱的高溫已是持續了數日之久,雖然是早晨,但初升的旭日便煥發著熾熱的光芒。
高旭立在小石灣之巔的炮台上,舉著單筒望遠鏡看著數萬清兵從君山大營一隊隊開出,集結在小石灣下,作著進攻的最後準備。
一聲震耳欲聾的炮擊聲從笨重的紅夷大炮的炮口傳來,使得高旭不得不放下望遠鏡,讓嗡嗡作響的耳膜恢復正常。高旭轉過頭,看了看史必達指揮著一眾海盜熟練地操作著數門大炮。如今火炮是海盜戰船的必備火力,這些海盜操縱起紅夷大炮也是爛熟,幾人協作灌裝火藥,推進炮彈,瞄準目標,可謂一氣呵成。
高旭望著從山頂凌空而下的實心炮彈砸在緩緩逼近的清軍陣營中,有的實心彈彈跳起來砸起出一條血路,但有的卻是墜地後直接陷在地上,殺傷力不大。高旭皺了皺眉,問道:「有沒有開花彈?」
史必達指著旁邊的幾個箱子,道:「有,不過只有一百發,要省著點用。剛剛從山下的碼頭搬上來。高氏工坊出品。」
高旭命人打開箱子,拿起一個開花彈琢磨著,史必達想起這高大少以前的不學無術,不由解釋道:「這是個空心的生鐵彈丸,內裝著硫磺和砒霜,炮筒裝火藥一斤四兩,炮彈表面有很深的刻槽,著地時彈片四散,硫磺砒霜紛飛,殺傷效果極好。」
高旭道:「打一發看看。」
史必達拿起開花彈小心翼翼地塞進炮管,然後賣弄地命炮手開炮,丟人現眼的是這發炮彈不僅沒有命中目標,落在一塊臭水溝裡,而且還是個啞彈。
史必達瞪了炮手一眼,又再發了一炮。高旭終於看著開花彈在清軍的陣營上爆炸,其殺傷效果雖說不錯,但也談不上史必達所說的極好。
以高旭看來,這明末時期有五花八門的將軍炮、滅虜炮、和紅夷大炮,但這些炮都不適應於野戰。高旭最需要的是歐洲國家現在已廣泛使用的野戰炮。而且這個時期的炮手也沒有專業的測算距離的標尺和儀器,完全靠經驗發炮。但在同時期的西方,瞄準照門和測距標尺是火炮的標準裝備,它是炮手的必備裝備。
只是,一切的革新都需要時間。
聽這些開花彈都是崇明的高氏工坊出品,高旭又問道:「工坊裡也能鑄炮?」
史必達點點頭,道:「當年老爺為了加強高氏船隊的防衛力量,一邊不惜工本向西洋人買炮,一邊又重金尋訪炮匠。除了紅夷大炮,尋常的火炮咱們工坊都能造。」
高旭不由對那個猥瑣的高老頭刮目相看了幾分,那個高氏工坊很讓他期待啊。高旭又問道:「那工坊裡燧發槍能不能造?」
史必達愣了愣,高旭又道:「就是那種不是用火繩,而是用燧石點火的鳥銃。」
高旭記得好像明末時期鳥銃的點火機構已經從火繩發展到燧發,只是不知為什麼他所見到的都是火繩槍。
史必達恍然道:「大少說的可是自生火銃?(注)」
說罷,他從懷裡摸出一把手銃來。
高旭接過那手銃,看著它的點火裝置,用的的確是燧石撞擊。
史必達道:「這把自生火銃是畢拐子造的。」
高旭一邊研究著那簡陋的燧發裝置,一邊問道:「畢拐子?」
史必達道:「他是上個月流落到崇明的匠人,老爺見他有一技之長便把他收羅進工坊。這是花了俺三十兩銀子,他才肯制的。」
高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手銃遞還給史必達,道:「裝好火藥和鉛彈,我來試試。」
高旭看著史必達掏出一把粒狀火藥灌進槍管,又把鉛彈塞入,然後遞還自己。高旭拿起火銃,擊發幾下,只聽到燧石清脆的聲音,也沒有開火成功。連續五下之下後,才砰的一聲響了。高旭瞧著火銃,道:「難怪還沒有普及,擊發的成功率不高,燧發裝置還不夠精緻,還要尚待完善。」
既然這個時期的火銃已有燧發點火的思路了,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高旭憑著自己印象中燧發槍的樣式,肯定可以一步步完善。
——頭痛的是,一切都需要時間。
而高旭缺的就是時間。
時間,只有從滿清的鐵蹄下刨出來,只有從無盡的鐵與血中趟出來……在尼爾康的嚴令之下,白再起領著他的三萬人馬從君山大營傾巢而出,進攻小石灣。
在拿到尼爾康的措辭極其森嚴的軍令時,白再起問計於病床上的劉良佐。劉良佐沉默了一陣,道:「再起,你不可不出力,也不可全出力。其中分寸,你自行掌握。我們降於新朝,新附清軍,不過是為了身家性命。要是真的拼光了,我們又何苦背著罵名降清?」
陣兵在小石灣下,望著山上縱橫交錯的戰壕,遍佈山崗的柵欄,山巔之處炮堤上十餘座如伏虎在崗的紅夷大炮,以及嚴陣以待的高字營人馬,白再起不由心寒地自語道:「這小石灣可謂草木皆兵,若要攻克,談何容易?」
只是白再起的躊躇之心很快被背後尼爾康那陰狠的目光打消了。
「後退者死!」
尼爾康的督戰沒有任何容情的餘地。
鮑鬍子領著他的萬餘人馬開向江陰城,相對於白再起進攻小石灣而言,他覺得自己的差事實在輕鬆多了。
那個小石灣被那高小子經營得像一團刺蝟,白眼狼想啃下這個硬骨頭,不死也得脫層皮。此消彼長之下,到時他鮑鬍子的實力肯定比那白再起強。
以鮑鬍子想來,以前江陰城久攻不下,大約是高旭那小子在城內組織得當的緣故。如今那小子身在小石灣,而那主事的陳明遇陳胖子不過是大媽性子,遇事毫無主見,就算這江陰城眾志成城,但也是眾龍無首。他鮑鬍子出馬,破城還不是易如反掌。
就在鮑鬍子如此想的時候,只覺江陰城上有一道逼人的目光盯著自己。
鮑鬍子抬起頭,指著城頭處那屹立如山的一道人影,問著左右:「那人是誰?」
一個偏將道:「回將軍,那人是江陰的前典吏閻應元。」
鮑鬍子「哦」了一聲,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區區一個典吏而已。」
何常用的三千人馬已人黃田港撤到小石灣的碼頭,以防清軍偷襲小石灣的背翼,護住小石灣的簡易小碼頭,就是護住小石灣上來自崇明的後勤線。包頭魚的高氏海盜船隊控制了制江權。自小石灣山腰以上的六道立體的戰壕上,守衛的是徐見山的剛剛成軍的旭衛營火槍兵,以及徐玉揚部的數千人馬。操控炮台上的紅夷大炮則是以史必達為首的精通火炮的崇明海盜。高字營建制之外的數萬鄉民,一部分源源不斷地從小石灣的碼頭上輸送物資到山上,一部分都是活躍在各條戰壕之中,緊張地運送著石矢和火藥之類的戰具。
第一道戰壕正位於半山腰處,山腰以下的樹木已被砍伐一空,只餘有光禿禿的山坡。在戰壕之下又有一道剝尖的柵欄。而這道柵欄又恰在戰壕內火槍的射程之內。守衛第一道戰壕的是以徐見山為首的三千旭衛營火槍兵。其中除了一千熟悉火槍的來自崇明的積年海盜和明軍官兵,其餘兩千大都是江陰附近的青壯,他們有的是第一次摸到火銃,經過徐見山一天一夜填鴨子一般的緊急培訓,就拉到了第一線。
在這個殘酷的年代,訓練場就是戰場。淘汰就是死亡。
只要抵抗韃子的意志還在,就有足夠的人力站在高字營的背後,死一個,填一個,死一對,填一雙。
高旭知道,只有激發這種意志,悍衛這種意志,長存這種意志,一切的犧牲才有意義。
身處這個留發不留頭的時代,沒有任何的退路。
要麼恥辱地活著,要麼尊嚴地死去!
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們沒得選擇,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高旭也沒得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