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峽谷伏擊
數日之前,尼都督戰死在江陰城下的消息呈報到南京。
在議事殿上,自以為穩坐江南花花江山的豫親王對錢謙益一等南明降臣咆哮道:「爾等不是說吳下『民風柔弱,飛檄可定,無須用兵。』為何嘉定、昆山、松江、蘇州這些江南州縣遍地皆是烽火?為何一個小小江陰城便嚷著頭可斷髮絕不可剃?不僅劉良佐的一鎮人馬久戰無功,而且還折損了本王的督師?!」
錢謙益大汗淋漓,唯諾不敢言。
尼都督的死讓豫親王痛惜,但更痛惜的是他的兄長尼爾康。自知得知胞弟陣亡在江陰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之後,江陰這個兩個字便像毒蛇一般徹夜不息地咬著尼爾康。他們的父母早亡,倆兄弟相依為命,一同效力於豫親王多鐸的帳下,從關外的苦寒之地打到了江南這片繁華之所,就在可以坐享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富貴榮華時,他唯一的胞弟竟然死了,極不榮譽地死在一些連戰士都算不上的南人手中。
沒有任何辦法熄滅尼爾康的怒火,除了讓整個江陰城為他的兄弟殉葬。
豫親王同意了尼爾康代替兄弟再次督戰江陰的請求。尼爾康收攏兄弟以及自己的所有部卒約近一千人馬,從南京經鎮江、常州奔赴江陰。一路上,尼爾康肆意地燒殺搶掠,一路血泊地殺到了江陰境外。當隨員指著前方長長的峽谷道:「只要穿過這條峽谷,前面就是江陰了。」尼爾康聽罷便縱馬狂奔,他迫不及待地要為兄弟復仇,滿腔的殺意像天邊的火燒雲一般集卷而去。
當尼爾康衝進峽谷的時候,發現前方也有十數騎衝進來,領頭的卻是一個黑衣短髮的美貌女子。那黑衣女子如同尼爾康一般同時一愣,但她立即掉轉馬頭,但沒有馬上逃奔,只是不知她為什麼猶豫當場。當尼爾康見到峽谷的入口處數十近百個追兵時,便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女子進退不得啊。
望著女子那嬌小玲瓏的背影,尼爾康勒住馬頭,對於即將到手的獵物,他向來有足夠的耐心。或許在屠城江陰之前,他要做飲馬長江以來唯一的一件好事。聽說南方的女子歷來對救命恩人會以身相許,如果他能幫幫眼前這個美貌女子一把,說不定能應了英雄救美的佳話呢。
尼爾康看著峽谷入口處的追兵臉上那震撼的表情很痛快,什麼是螳螂擋車,現在就是。他看著那女子的背形絕望地僵持在馬背上,心中難得地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來吧,江南的美人,讓來自關外長白山的英雄來救你吧。
那個黑衣女子正如尼爾康所願,她又掉轉了馬頭,面對著眼前這支氣勢洶洶的滿清鐵騎。
尼爾康以為看到的是楚楚可憐的求助眼神,那知他竟是錯了——他看到那動人的眼眸內儘是燃燒著仇恨和殺意。
尼爾康有點莫名其妙,他與這個女子素不相識,她不去恨她身後的追兵,恨自己做什麼?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像螞蟻一般踩死她以及她身後的追兵?
讓尼爾康更接受不了的是,那女子竟是抽出了馬背上的腰刀,舉起刀,一馬當先,不自量力地向自己殺而來。她身後的十數個黑衣騎手先是不約而同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又是不約而同地抽出刀,也追隨著那女子衝了上來。
女子衝鋒讓所有人的清兵都怔住了。
自從入關南下以來,他們遇到過各式各樣的漢家女子,她們要麼默默地承受著暴虐,要麼為了貞節跳河上吊,但從沒有一個女子竟然如此執著戰刀衝向自己。
尼爾康只是覺得很好笑,實在太好笑了。
要做一個出色的海盜,首先要學會如何做一個高明的漁夫。
每當要打漁的時候,史必達首先會找一個海灣,布下魚網,再把海灣外的魚向灣內趕,然後愜意地看著一群群魚向網裡撞。或許這種打漁方式費時費力,只是史必達喜歡看魚群倉惶破網但一切又命中注定的感覺。
沒人知道他其實打的不是漁,他打的是戰爭。他驅魚是突襲,他撒網就是伏擊。
在長期的海盜生涯裡,史必達總是憑著驅魚與撒網的漁夫手法取得一場場勝利。
對於他來說,這次也不例外。
經過他對那個山莊的打探,得知那些黑衣人不僅在沿岸上安排了哨守,也在漁村陸路上的出口也有哨卡,在大白天想要一聲不響地接近毫無可能,而他也沒有等到晚上的好耐心。但如要強襲必定會打草驚蛇。他要是有足夠的人手,完全不用這般大費周章,問題他沒有。他只有一條船,一百五十多人,也就是他左衛戰隊的人馬。於是,他開始打探附近的地形。離那漁村的不遠處就是這個峽谷。要離開江陰,就必須經過這個峽谷。
這是個撒網的好地方。
史必達安排了一百人馬上岸強攻,自己領著五十個好手伏在峽谷上。
但是,往往收網的時候,你撈到的不僅僅只有魚,還有一些小蝦米。
當史必達剛上峽谷作好伏擊的準備時,生意就上門了。只見有一個清兵騎著戰馬急沖沖越過峽谷要離開江陰。反正目標未到,閒著也是閒著,史必達拿起弓,一箭射下去。他鳥槍的槍法很好,但箭術很糟糕。他要射的是清兵,但一箭卻是射在馬頭上。一旁的海盜大聲稱讚隊長大人英明,讓他們開了射人先射馬的眼界。史必達罵了一聲娘,說可惜了一匹好馬,然後命人把那死馬拖出谷外,把那清兵押上谷來。
除了從那清兵身上掏出了一封密函,別的一點油水也沒有。海盜們失望之餘,把那清兵揍得半死不活。
史必達撕開密函,正要觀看的時候,卻見遠處揚起漫天的灰塵沿著官路向江陰滾滾而來。史必達詫異之餘,把密函塞進懷裡,駐足細看了那漫天灰塵內的玄機。待到近處,那嚴正的軍容,飄揚的旗幟,磅礡的氣勢,使得史必達不由色變。這是一支真正的韃子人馬。
他今日的網中除了撞進了一隻蝦米,還有一群鯊魚。
然後,他的目標也到了。
史必達有點傻眼在望著小芸兒和那支滿清鐵騎同時在峽谷的兩個出入口衝進去。
史必達回過神來,對身旁的一名海盜急道:「你趕快下去告訴後面追擊的兄弟,讓他們撤走。」
但追擊的海盜也來得很快,他們也到了峽谷的入口。
當史必達看著那小芸兒不是掉頭衝破海盜的追截脫身,而是向韃子發生『自殺』衝鋒地時候,忍不住了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麼?」
看著她那纖弱的身軀裡蘊含著一股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壯烈時,向來行事漫不經心的海盜們不由得都面面相覷。那女人極富感染力的壯烈,讓海盜們對韃子竟是湧起一股同仇敵愾的情緒來。一個海盜對著史必達道:「隊長,我們救救她吧,她可是高大少的女人哪。」
史必達惱道:「她自己要尋死,怎麼救?」
這時,那個被揍得半死不活的清兵醒了過來,稀里糊塗向峽谷的懸崖邊爬去。正堵得慌的史必達看罷,頓時無名火爆發,一腳把他踢下懸崖,道:「你要找死,隨你去。」
眾人在崖上探著頭瞧著那清兵掙扎著墜在谷地上。大伙發了一下愣,其中一個海盜突然抱起一捆早已準備好的積木扔下去,然後把岸邊的一塊巨石推下。眾人見狀有樣學樣,點燃起一捆捆積木扔下,合力抬起谷頂的巨石扔下。
見眾人不等自己命令便擅自行動,史必達張張嘴想斥喝一番,但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心中只是暗道,罷了,罷了。然後他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大伙全力把剛剛準備伏擊小芸兒的積木和巨石一股腦兒地推下峽谷。
燃燒的積木和巨石都阻隔在小芸兒與清軍之間的地面上,把峽谷一分為二。
看著一個清兵尖嚎著從天而降,「砰」的一聲摔在地上。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峽谷內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作為意志堅韌的戰將,尼爾康這時也不由有點色變地抬起頭,望著峽谷之巔。隨後燃燒的柴木和驟雨般落下的大小山石,印證了尼爾康下意識的擔憂,他竟然被伏擊了——儘管他不知道只是在錯誤的時間走進了錯誤的地點而已。
尼爾康數日前從南京出發,一路上所向披靡的暴虐和征服,這讓他掉以輕心。而且他也沒有收到昨夜君山大營襲擊事件的任何消息,因為鮑鬍子的信使已橫屍當場。江陰數萬清軍圍城,尼爾康就算遇到峽谷這種兵家大忌的地形,他也沒有派出哨探,更不用說小心翼翼。
然而,尼爾康畢竟身經百戰,比這種更惡劣的情況也遭遇到。現在最忌的是進入峽谷的人馬一頭一尾都被谷頂推下的阻礙物堵在谷中,然後被谷上的垂直打擊以至全軍覆沒。尼爾康猛抽一馬鞭,向前急馳,要趁著前面的去路沒有完全阻隔之前衝出谷外。他身後的將兵也訓練有素,尼爾康一揮馬鞭,清兵便知其意。而這時,谷上的打擊接踵而至,箭矢如雨而下。特別是作為一軍之首的尼爾康,大部分的箭矢都衝著他而去。
當尼爾康衝到那具屍體的跟前時,眼前已被一片燃燒的柴火以及被烤得滾燙的大小山石攔住去路。尼爾康一咬牙,撕下身上一塊衣布把馬眼蒙住,隨後強勒著戰馬一個騰身越過了火牆。他身後的二十多個親兵也如法炮製。
只是火勢越來越大,除了尼爾康和二十多個親兵越過火牆之後,其它的清兵只得勒住馬頭,望火興歎。他們一邊向谷頂上徒勞地射著箭矢,一邊躲避著谷上的矢石。有的則是掉轉馬頭打算從剛剛的入口處出谷。
謝天謝地的是,峽谷只是當中被堵截,而入口處則是毫無動靜。這使得一部分清軍迅速地撤出峽谷,沿著谷外陡峭的山坡向谷頂攀爬攻擊。
史必達的本意只是把小芸兒截在峽谷,自然只是把峽谷一截為二,並沒有打算把出入口都堵住。清軍的到來完全是個意外。再加上只有五十多人,人力不足,箭矢火器並不充足,火力也不密集,雖然給清軍以最大限度的殺傷,但要說全殲谷內的清軍,談何容易。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機會,由於沒有充足的準備使得擊殺清軍的戰果不過是三成而已。
史必達見著領頭的清將連同他的二十多個親兵躍馬越過火牆,頓時氣急敗壞,馬上從身上摸了幾個震天雷扔了下去。
那清將身後的親兵被震天雷炸得人仰馬翻,但仍有十數個親兵緊緊地跟著那清將向小芸兒殺去。史必達指著那個清將,大聲道:「還有沒有箭矢火雷?給老子炸死那韃子頭目。」
身旁的一個海盜苦著臉道:「頭兒,剛才射了幾輪,箭矢都用光了。火雷亦是。」
史必達怒道:「石頭呢?!快搬過來砸死那傢伙。」
那海盜仍然苦著臉道:「頭兒,備好的石頭也都砸光了。咱料不到一下子來這麼多清兵啊。」
史必達踢了他一腳,罵道:「你姥姥的,大山上會沒有石頭?只要你褲襠裡有卵蛋,這大山就有石頭!愣著做什麼,快你給老子去找。找到一塊就能砸死一個韃子,這種好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還有,快領一半兄弟衝到前邊的峽谷入口,設法給老子堵住口子,堵住一個是一個,別讓都韃子跑光了。他姥姥的,今日干的可是大買賣,這可不是劉良佐之流的假韃子,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關外貨啊。砸死一個少一個!老爺子的懸賞大家也清楚,假韃子二兩一個頭顱,關外的真貨色可是十兩一個。兄弟們,今日一戰,咱們鐵定名利雙收啊,快給老子殺韃子他娘的!」
眾海盜轟然應諾,尋石頭的的尋石頭,去堵口子的堵口子,人人各行其是。
史必達看著那清將領著十幾個倖存的親兵凶悍地殺向小芸兒一行人。那小芸兒的十幾個黑衣衛士戰力果真不俗,竟然能與那十幾滿清鐵騎殺得難分難解。讓史必達大跌眼鏡的是,那個小芸兒的箭術竟然也不錯,只見她在數個黑衣騎手的護衛下,拿起馬背上的軟弓,一揚箭矢就能射倒一個清兵。
然而那清將實在太彪悍,護衛在小芸兒身前的黑衣騎手一個個被那他那駭人的狼牙棒擊倒。看小芸兒形勢危及,史必達不由又罵聲姥姥的。
人的心理總是很奇怪,正因為小芸兒對清兵的『自殺』式衝鋒,這使得史必達一邊罵她比豬還蠢,一邊又忍不住佩服她,心中暗想這樣的烈女子要真的死在韃子手裡,實在有點遺憾。而且高旭指明要帶她回去的。
但要是自己捨了命去救她,海盜的本性又告訴史戰,這樣只會比她更蠢。
只是史必達看到那清將衝到小芸兒近身,先是舉起血淋淋的狼牙棒一下擊在她坐騎的馬頭上。那巨大的狼牙棒似乎蘊含著千斤之力,戰馬不堪重擊,慘嚎著倒在地上。小芸兒也跟著戰馬跌在地上,剛剛爬了起來,追身而來的狼牙棒又一下擊在她的胸上。她的身子當即被擊得橫飛數步之外。看著她仰頭吐出那一口噴泉一般的鮮血時,史必達的心似乎被揪了一下,直覺那狼牙棒痛擊不僅僅她的身上,也似乎擊在自己的身上。
史必達這種海盜心腸難得會有憐香惜玉的時候,一旦莫名其妙地有了,血氣便有點上湧。只見他突然一把拿起腳邊的一捆繩索,向崖下一扔,然後抓住繩索像他滑下箭魚號的桅桿那般滑下崖去。繩索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一頭綁在谷上那參天大樹的樹幹上。一旁的海盜見狀,失色地叫道:「頭兒,別下去送死啊。」
但史必達已如箭一般墜下。
當史必達雙腳站在谷底時才回過神了,自己咋的下了谷底了?只是不容他多想,一個清兵便向他撲了過來。他只有抽出了戰刀。
近百個海盜衝擊漁村的山莊,在那十幾個黑衣人的抵抗之下,付出了將近三倍以上的傷亡才衝破了對方的狙擊,追到峽谷之外。
對於峽谷裡的變故,海盜們在谷口只顧看著熱鬧。當他們看著史必達滑下崖壁加入戰鬥時,眾人不由面面相覷了一下,其中一個道:「頭兒犯傻了,咋的下來了?咱們去不去幫他?」
另一個頓時罵道:「你姥姥的,要是沒有頭兒,你早就餵了東海的王八了。」
那個海盜罵畢,一抽馬鞭衝了進去。
其餘的海盜愣了一下,一個接著一個也衝了進去。
因為峽谷口的數十個海盜的加入,那些黑衣騎手的壓力頓時慚減。不論是海盜,還是黑衣騎手,他們互相接觸的目光極是複雜,剛在他們還在漁村互為敵我,誓死拚殺,但這個時候,面對韃子,他們又團結在一起。只是黑衣騎手承受了清兵鐵騎的第一次衝擊,倖存下來的已是屈指可數了。
已不足十數的清兵一個個被黑衣騎手和海盜們五花八門的武器圍殺,最後只餘下那個清軍將領。但那清將著實彪悍,他全身上下披著鐵甲,不懼海盜們的暗箭,火銃也射不透披甲,他又拿著巨大的狼牙棒,只要眾人一近他的身前,他一個橫掃,又是血淋淋的倒下一片。
如果有充足的時間,史必達總有找到擊倒眼前這個清軍悍將的法子,問題是沒有時間了。因為那積木即將燃燒完畢,火光越來越弱,很快擋不住火牆那邊心急如焚的清兵。
趁著那清將被海盜和黑衣騎手糾纏住的時候,史必達來到重傷倒地的小芸兒跟前。
她臉色蒼白,冷汗淋漓,撲倒在地上,胸衣已是一片血漬,鮮血不停地從她那黑衣中滲出。那纖弱的身軀難以承受狼牙棒的重擊。她目光渙散地望著史必達,道:「帶我去見高旭。」不等史必達回答,她已是昏厥了過去。
史必達又罵了聲姥姥,扭過頭,看著那殺神一般的清將一個個屠殺著自己的兄弟,再看看前面的火牆終於空出一個口子,一個個清兵從那邊躍馬而來。
「撤!快撤!」
史必達扯呼著,一把掠起小芸兒放在馬背,然後翻身上馬,向谷外衝去。
尼爾康鐵青著臉立在小漁村的渡口上,望著十幾個海盜逃上戰船後揚長而去。
他氣勢洶洶地領著一千人馬來江陰復仇,那知還沒有摸到江陰的城門,就得了一個迎頭痛擊。要不是對方伏擊的佈置不夠精密,人馬不夠充足,那麼他帳下人馬的傷亡就不僅僅是三四成了。這個時候,滿清鐵騎的威名正盛,往往幾百個滿清兵能把幾千毫無鬥志的南明軍趕得滿天飛。自南下以來,屠揚州,入江寧,滿清兵從未所遭受到這般窩囊的損失。
就在尼爾康惱怒不已的時候,有哨探回報,前方有一個自稱劉良佐帳下鮑鬍子的新附漢將參見。尼爾康冷笑一聲,咬牙道:「現在才來?剛才死到哪裡去了。來人,先把板子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