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死義之城
江陰。北城城門。
站在三百年前江陰城的城牆之上,在這寂靜的星光之下,高旭又有一種猶如身處幻境的感覺。但他聞著城牆磚石上那濃厚的血腥氣,摸著架在城頭的一座座紅夷火炮斑駁厚重的鐵管,感受著這座熱血之城那股為維護衣冠自尊的沖天豪氣,他又回到了現實。他不是局外人。
他已經是局中人了。
在歷史書看到的記載與現實截然不同。史載的文字是冷的,城破之時,某某不屈戰死,某某投井死,某某自經死,某某合門**死,而眼前這些某某某看著自己的目光是熱的,這些某某某仍然還活生生的。每當想起自己對江陰城不久之後那血色的未來無能為力時,每當想起眼前這些鮮活面孔的主人成為殉城的一部分時,高旭總有一種不能自己的感受油然而生。
但高旭不是救世主,他初來駕到,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今夜是他跨出的第一步。現在——援助守城物資,營救江陰義民的熱血種子;以後——倒下了一個江陰人,讓千千萬萬的江陰人站起來;破了一座江陰城,就重建成百上千的江陰城!
高旭知道,繼蒙元之後,關外韃子再一次飲馬長江,南京不戰而降,國破家亡,這是最壞的時候;然而清庭以為天下已定,悍然頒布剃頭令,為了民族的傳承與自尊,江南烽火四起,各個階層的士民齊心協力地反抗剃頭令,這也是江南反清最烈,民心最可用的時候,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最好的時候。
北方殘破,而江南一地乃天下物力財力之冠,若是如史所載一般讓清廷收入囊中,那麼滿清就會憑著江南的物力財力馬不停蹄地征戰天下。就算讓江南一地成為一片焦土,也不讓這片魚米之鄉成為異族的魚肉之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無論如何,一切從江陰開始!
江陰的反擊從今夜開始!
而反擊的號角又從君山開始!
有史以來的第一支人體炸彈的敢死隊正開進清軍大營。那些耆老之人能完成這個壯舉麼?
典吏陳明遇領著一眾人巡城歸來,看到一身戎裝的高旭倚牆而立,凝視著夜幕中的君山方向時,不由問道:「取義,你說白爺能成否?」說實在,陳明遇對於高老白的敢死隊也頗有點不放心,那高老白平日好酒,斷不知他在關健時刻能否成事。
「成!」
高旭的回答簡單有力。高旭知道高老白雖然屈身為高氏祖宅的守門人,但從他的談吐和氣概來看,想必當年也是個英豪人物。近百個鬚髮盡白的耆老抬著大批銀子財物去議降,清兵勢必戒心不高,而且銀桶裝載炸藥的夾層也做得極為隱蔽精巧,想要發現也不容易。只要這些銀桶進了清軍大營,那些耆老們就能引爆。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高老白能把銀桶抬進劉良佐的帥帳,然後,同歸於盡。清軍無帥,必亂。而一亂,趁著夜色,就能混水摸魚,就有機會。
就在高老白猛地踢翻銀桶的時候,戎馬一生的劉良佐詫異之餘,自然不會把高老白這個老朽之怒放在眼裡,而一旁的數個心腹親衛則是即刻向高老白撲去,打算把他拿下問不敬之罪,但隨後卻聽一聽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那幾個撲上去的親衛又被炸得橫飛開去。
劉良佐被爆炸的氣浪震得後退數步,幸好有親衛在前護住了他的要害之處,倒是沒有什麼損傷。就在眼前一片的硝煙瀰漫之中,劉良佐驚怒地大聲喝道:「全部都給我拿下。」
為了給談判增加籌碼和壓力,劉良佐陣兵在帳外的人馬都是他的親衛精兵,論戰力都比一般戰卒都強,但眼前這些近百個耆老一對對地抬著燃燒著引線的火藥桶奔向自己,仍然人人色變。親兵們在一連竄的爆炸聲聽不到劉良佐的命令,人人只是驚魂未定地向外圍躲避,但又迷失在黑火藥濃厚的硝煙之中。
劉良佐是耆老重點轟炸的對象。高老白的首炸雖然失敗了,但隨後的十數個耆老抬著火藥桶向他衝去。親衛們就算攔截殺了前頭的耆老,但燃燒的火藥桶馬上讓他們又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劉良佐只有一個勁的向後退,突然他覺下腳下一滯,低頭卻見一個只有半截身子的人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腳。劉良佐下意識地摔著腳,但掙脫不開那人死命的手腕。劉良佐看著前面的濃煙之中,又有幾個耆老抬著裝著金銀珠寶的火藥桶奔向自己,又急又怒之餘,猛地抽出腰刀向那只死死抱著自己腳跟的手砍去。
刀落。手斷。
劉良佐腳步一鬆,正要邁步後退,那知另一腳又傳來劇痛。低頭一瞧,卻見那失去雙手的半截身子,頂著一個腦袋,張著滿口鮮血的牙齒,一口咬著自己的腳跟。從那血污滿臉而又極度扭曲的面孔上大約辨認出是高老白。高老白被火藥桶炸得橫飛數丈之外,腰腹之下儘是離體而去,他在奄奄一息之際看見奔逃的劉良佐,死不甘心地抱著他的腳。當雙手被斬斷之後,高老白憑著最後的一絲力量,一口咬住他的腳跟。儘管劉良佐穿著皮靴,但仍然被高老白一口咬得徹骨。劉良佐劇痛之餘,仍然摔脫不開高老白的鐵牙,只得又舉刀向他的脖子斬下,然後拖著他的頭顱奔逃。但因為這兩下耽擱,那些抬著火藥桶奔赴而來的耆老們終於趕到劉良佐的身前了。
在此之前,有好幾批敢死隊被劉良佐的親兵攔截了,但無一不是炸得血肉橫飛。
一聲震裂的爆炸之後,劉良佐只覺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在沉默而又悲愴的氛圍之中,整個江陰城的人們都在夜幕的星光下凝望著遠處的君山之巔。古人以孝為先,那些慨然赴死的耆老的子孫們在厚重的城門之內,焚著香,跪拜著耆老們遠去的方向,有的小孩則是問著母親們,爺爺會不會回來?婦人們默默地流著淚,男子們則是沉著臉,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香火。
從江陰的北門到君山的清軍大營,最多只需一柱香時間。
在這一柱香的時間裡,江陰人的等待猶如一個世紀一般久遠。
耆老沒有讓子孫們等得太久。
當第一聲的隆隆的爆炸聲從君山傳來時,人們先是面面相覷,當第二聲、第三聲的爆炸聲連續傳來時,那些耆老後人中的婦人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們似乎看到自己的長輩在轟隆聲中粉身碎骨。而她們的的男人則是握緊了手中的刀劍,抬起頭,望著城頭上的那群沉默的主事者們。
「成了,成了。」
陳明遇抹著自己那張大餅臉上的虛汗,喃喃地說著。訓導馮厚敦也是悠長地歎了一口氣,向君山的方向謹重地拜了拜,立在他身的那些以許用為首的諸生也是齊身相拜。
高旭取下頭盔,默然地以致敬的目光望著君山下此起彼伏的火光,傾聽著一聲聲此起彼伏的爆炸聲。或許在這個時刻,高旭感覺得自己的身心完全地融入這個時代。這個不是他所在的那個道德缺失物慾橫流的時代,這是一個殺身成仁的時代,這是一個尊嚴還沒有被閹割的時代。
君山『自殺』襲擊的爆炸聲就是進攻的號角。默哀一會兒,高旭戴上頭盔,轉過頭,望了望立在一旁的以陳明遇為首的江陰主事者們,默默地點點頭,向城下走去。他的那些三百親衛已在城下整裝待發。
按計劃,耆老們的『自殺』襲擊之後,趁著清軍中營大亂的時候,從江陰、小石灣和黃田港三個方向向清軍夜襲,掩護水路上的船隊直達江陰城下。在江陰城下,隨高旭出城襲擊的還有以季從孝為首的三千衝鋒營。這三千義兵大都是江陰城內的主戰力量,雖然成員繁雜,有農民之子,有士紳之後,甚至有些投筆從戎的書生,就算戰鬥素質不夠專業,但他人人都是血性漢子,人人都身懷死志。
高旭的三百親衛一半是高氏的家兵和海盜,一半是來自捨橋死戰餘生的敢戰之士,雖然徐鴻徐見山和史戰史必達這兩個隊長都被高旭派出城去,但這些親衛唯一的職責就是護衛高旭的安全。因此,對於這些高旭的親衛,人們又以旭字為名,稱之為旭衛隊。正是這個剛剛反正的清軍前千總,禍害在常州城裡的花花公子,竟然成了江陰城危難之機的最大援助者。
而對於搏殺,高旭經過幾次血戰,再加上他超強的心理素質,對於戰鬥已經沒有初時的那般恐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高旭明白穿越在這個時代,自己的未來是靠自己殺出來的,是由無數的人頭鋪陳出來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高旭覺得自己現在做的符合自己作為醫生的職業性質,都是用刀割去膿包和流毒,以前是對於個人,而現在是對於整個天下,從醫與從軍,具有最大的相似性。
在眾目睽睽之下,高旭沿著城頭的階梯一步步走下,他覺得似乎這靜默的空氣之中似乎有一把透明的凹突鏡,彙集著城樓之下那些民眾的充滿著期翼而又炙熱的目光,以自己為焦點,引燃著某種無法壓抑的壯烈的情緒。
他原本是個冷靜的人,但這個時刻,冷靜而又局外的東西像寒露一般被這些目光所蒸騰一空。
那一聲聲從君山隆隆傳來的夾雜著橫飛血肉的爆裂聲,猶如一個個江陰人悍衛髮冠尊嚴的震天怒吼。
望著城樓之下這些江陰人歇斯底里的悲憤與死戰之心,高旭直覺得這座堅城在燃燒!
而他,也慚慚地被融化,成為其中的熱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