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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67章 作客陸府 文 / 高路華

    第67章作客陸府

    旭日如常升起,溫和的陽光猶如萬道撫慰的觸手一般,照在飄滿著白幡的明倫堂之前,中和著孔廟內外無法消散的悲傷與哀痛。在寬大的廟前的道地上,挖掘了一個巨大的坑溝,鄉民們默默地把一具具戰死在江陰城頭的丁壯的遺體放入其中,一邊儘是死者哭泣著的妻兒老小。六月的天氣炎熱,這些遺體必須要入土為安。雖然最好的埋葬之處是城外的君山,但君山這下,皆是清兵的大營。

    陳明遇念著綽詞,肅穆的肥臉上橫溢著淚水。他的身後站著訓導馮厚敦、中書舍人戚勳、貢生黃毓祺、書生許用、閻小玉和陸楷夫婦以及江陰城裡德高望重的那些耆老們,人人身上都穿著孝服,神色皆是悲壯之色。

    高旭卻是站在角落處,默默地看著這哀悼亡者的場面。

    向來一副鬼精靈的陳二郎也難得安靜地立在高旭的身邊,拉著他的衣袖,望著那溝渠之中的一張張熟悉的臉孔,問道:「高叔叔,他們死了,會上天堂麼?」

    高旭低頭看了陳二郎一眼,道:「二郎,有的人死了,但他活著;有的人活著,卻是死了。」

    陳二郎聽罷想了一下,道:「高叔叔,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留發不留頭的人們雖然死了,但他們活在我們心中;而那些留頭不留發的人們雖然活著,但他們卻像是死了一般,個個做著韃子的奴才,人人是具行屍走肉,對不對?」

    高旭讚許地撫摸了一下陳二郎的頭,道:「說的對。」

    陳二郎仰起他的小臉,認真地對著高旭道:「高叔叔,我想留發,也想留頭,行不行?」

    高旭道:「當然行。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們的發由不得韃子來剃,我們的頭也由不得韃子來砍,我們的衣冠性命豈能讓韃子來決定?」

    陳二郎聽罷,小臉上儘是慨然之色。

    廟外的悼念事畢之後,陳明遇領著眾人來到明倫堂議事。

    待眾人依次落座之後,陳明遇便對高旭道:「取義,那湯娘子的傷勢如何?」

    聽了陳明遇的問候,眾人齊齊地瞧著高旭,有的眼神裡儘是帶著某種飽含深意的目光,有的嘴角帶著玩味的笑意。自從湯娘子城頭一躍之後,城內鄉民有感於湯娘子外柔內剛的二次殉節,這個高取義與那湯娘子的風言風語頓時煙消雲散。

    高旭聽罷,倒沒有任何侷促之色,只是落落大方地向陳明遇道:「多謝陳大哥掛念,娘子的傷經過救治之後,雖有數處骨折,但只需靜養數日,並無大礙。這樣的幸事可要多謝那劉良佐,如果沒有他的牛皮帳,娘子必定香消玉殞。」

    眾人聽了高旭多謝劉良佐的說辭,不由莞爾一笑,又聽他稱那湯娘子去了湯姓,只稱娘子,心中更是明瞭。湯娘子這個讓無數男人失眠的嬌滴滴的艷婦,高旭算是當眾宣佈了她的歸屬。

    陳明遇嘿嘿笑了一聲,道:「那花馬劉壞事做絕,今日總算錯有正著,行了一善。真是恭喜高老弟了。」

    這時,只見閻小玉俏生生地立了起來,單眼皮的細眼之中一絲鋒利之色一閃而逝,面容依然沉靜地對著高旭道:「既然湯娘子身上骨折數處,又有皮肉之傷,身為婦人,她身骨子弱,來日如要出城,必定難以消受旅途的顛簸之苦。以小女子之意,湯娘子還是在城內靜養為佳。高將軍意下如何?」

    高旭向來細察入微,見過閻小玉細眼中閃過一絲鋒利之色,頓時暗叫不妙,聽了她的話,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思。這個閻小玉是想把湯娘子扣在城裡啊。要是讓閻小玉把湯娘子扣留在江陰城中,還不是等著與城俱亡的那一日?數日來,這閻小玉雖然身負滅門之恨,但為了大局,一直壓抑私仇,從沒給高旭添過任何的麻煩。但這時,卻是狠狠地將了高旭一軍。

    高旭自然不肯讓湯娘子留在城裡,正要開口推托,卻聽陳明遇一拍大腿道:「小玉侄女說得對啊,那湯娘子這麼一個水汪汪的婦人,那能消受得了突圍路上的折騰?取義,你別擔心,小玉侄女也粗通一點藥理,湯娘子在城內靜養,她一定能照顧得妥妥當當。」

    眾人聽了,也是一陣的附和。

    高旭沒有急著反駁,因為他見到了閻小玉眼底的一絲得色。想必在商議之前,這個閻小玉就說服了陳明遇,把湯娘子當作人質一樣扣在江陰城裡。高旭又看了陳明遇一眼,這個陳典吏雖然事無主見,一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樣子,但從他不容置疑的口氣之中,高旭知道現在如何推托也是無濟於事,只有以退為進地說道:「陸夫人和陳大哥說得也有理。不過,這事還得問問娘子的意思。」

    閻小玉卻是立即接口道:「今日天明時分,我去看望湯娘子的病情,問起湯娘子的去留,她已決定一家三口都留在城裡。我見湯家破落不堪,擔憂有礙於湯娘子母子病情的恢復。於是,我便把他們一家子請到了舍下養傷。」

    高旭昨晚包紮好湯娘子的創口之後,為了她的休息,便回到了高宅。今日一早便被陳明遇請到孔廟之外進行守城義士們下葬的悼念儀式。而閻小玉卻是趁著這個空隙把湯娘子一家人轉移到她的夫家陸宅之內。

    高旭心中暗怒,但臉上的容色卻是越發寂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閻小玉,目光裡透著一股凝重的壓力。而閻小玉卻是絲毫不懼,與高旭靜默地對視著。明倫堂裡的氣溫似乎倏然低下來,空氣在高旭和閻小玉倆人的週遭好像凝固一般。眾人感覺到了倆人之間的對峙,但沒人相勸,只是面面相覷。而陳明遇一時間又不知該說什麼。這時,陸楷倒是立起身,他對閻小玉刻意為難高旭的原因一無所知,而且高旭給他的觀感也一直不錯,於是,他對閻小玉道:「夫人,高兄兩次救了湯娘子的性命,湯氏之事,還是讓高兄作主為佳……」

    閻小玉轉頭瞪了夫婿一眼,頓時把陸楷的話堵了在喉間,轉頭又對高旭道:「湯娘子既然已有決定,高將軍還是順其自然。」

    高旭又是深深地看了閻小玉一眼,知道在這明倫堂上,與閻小玉爭論湯娘子的去留沒有實質的用處,高旭轉過頭,對陳明遇道:「陳大哥,昨晚我們沒有按約前赴清軍大營詐降,想必那劉良佐必定又要攻城施加壓力,城內四門必須加強防守。」

    陳明遇點點頭道:「這個自然。只是不知何是才是去詐降的時機。萬一崇明的援助接應遲遲不來,而韃子的兵力越來越盛,到時想要偷送物資和趁機突圍,希望豈不是越來越渺茫?」

    高旭道:「陳大哥放心,最多推遲一日,明日,也就是這個月的最後一日,閏六月的二十九日,我們無須再等待小石灣的信號,而是小石灣等待我們江陰敢死隊在清軍大營之中人體炸彈們的那一聲爆響。」

    陳明遇道:「取義,你確定明日一定萬事俱備?」

    高旭點頭道:「對。」

    今日凌晨,高旭就收到了徐玉揚遞進來的消息:援軍未達,夜探,聞崇明有亂。有我侄見山,及蟑螂何常在,亂必平。勿憂。

    而時不我待,高旭已是決定明天二十九日是他在江陰的最後一天。

    眾人又商議了一陣守城之策,各自散去。高旭卻是徑直來到明倫堂的廂房。高旭一進這個閻應元的病房,卻見其中空空如也。

    高旭立在房中,默然沉思。

    過了一會兒,卻聽到一個充滿著輕重相宜充滿著節奏感的腳步聲由門外而入。

    高旭轉頭望了走進來的閻小玉一眼,道:「你把閻大哥也轉移到了陸家?」

    閻小玉靜靜地道:「請你不要請家父為大哥。」

    閻小玉的語聲雖然不急不緩,但充滿著一種壓抑感。

    高旭只是看著閻小玉,無視她的請求,道:「我記得閻大哥要你大局為重,不要為難於我。那你為什麼要扣留湯娘子一家三口?」

    閻小玉冷哼一聲,道:「何來扣留之說?湯娘子與我情同姐妹,姐姐重傷在身,作妹妹的豈有坐視之理。我把她接到舍下養傷,那有不當之舉?這又與這江陰城的大局有何相干?」

    高旭嘲弄地笑笑,道:「你可知道,我的心情就關係著這江陰城的大局。難道你沒聽過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說法?」

    閻小玉聽罷冷笑一下,道:「那敢情好,這天下多個吳三桂也不是稀罕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你大可以再投韃子去。」

    高旭苦笑地搖搖頭,望著閻小玉那表面沉靜而又鋒利內斂的臉色,道:「我要跟你父親談談。」

    閻小玉道:「家父一直昏迷未醒,怎麼跟你談?」

    高旭道:「我是醫生,我知道病人在什麼時候醒過來。」

    閻小玉只是盯著高旭不答,眼底壓抑不住如潮的恨色。

    高旭又道:「陸兄曾不止一次請我到府上作客,我想今日比較有空。相對於明天的突襲,今日算是暴風雨前寧靜的那一刻。」

    聽到高旭要去陸家,閻小玉強壓的平靜終於泛起波瀾,道:「舍下不歡迎你。」

    高旭笑笑道:「相信我,陸兄很歡迎的。」

    江陰城。陸府。

    作為江陰城內聞名的書香世家,陸府坐落在北城鬧中取靜的區域。在陸府後花園的池塘邊的柳樹之下,坐著一個身穿著素衣的女子,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池中那些游來游去的魚群,容色猶如平靜的池水那般寂然,只是細眉之下的單眼皮偶爾不自禁地顫動下,才顯露出她心底那些不為人知的複雜與迷惘。

    整個下午的時間,閻小玉就這麼枯坐在木椅之上,手裡緊緊地捏著一隻小小的白色瓷瓶。她的眉睫猶如清風下的柳葉一般在顫抖,一種無法壓抑地衝動在她的心頭蔓延開來,如同那靜默的池水中的某股暗流一般。

    把湯娘子一家三口接到陸府之中,閻小玉有一種引狼入室的感覺。中午之時,那高旭在一群彪悍戰衛的簇擁下,大擺大搖地來到陸府。對於高旭的來到,不曉內情的陸楷以最隆重的禮節迎接,大言道高兄駕到,直教寒舍蓬壁生輝。如今高旭在江陰城內的聲望如日中天,陸氏上下自然以高旭的駕到為榮。作為媳婦的閻小玉無法違逆眾意,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高旭成為陸府的座上賓。

    陸氏以豐盛的午宴款待高旭,隨席的還有陳明遇、訓導馮厚敦、中書舍人戚勳以及高老白這些城內有名望的耆老們。午宴雖然豐盛,但大敵當前,眾人也沒有多少心思享用。匆匆用餐之後,眾人便去看望被閻小玉轉移到陸府中靜養的閻應元。只是閻應元仍然處在昏睡之中。城中事務繁瑣不堪,陳明遇一干人等也不宜久留,先後離開陸府。

    高旭卻是沒有離開。

    高旭坐在一張椅子上,默然地看著陸氏重金請來的郎中為閻應元敷換藥膏。待郎中出房之後,高旭仍然坐著椅子上,默默地看著閉目沉睡的閻應元。自從進入陸府之後,那個閻小玉雖然一直消失在高旭的視線之外,但高旭卻覺得自己一直在那閻小玉的視線之內,那複雜而又憎恨的目光似乎如影相隨,滲透在這陸府之中的每一個角落。

    閻應元雖然睡著,但高旭知道,他早就醒來了。

    看著閻應元那黝黑而又憔悴的臉膛,高旭猜得出這份憔悴不僅僅是因為身體的創傷,更是因為那痛失親人的悲愴。高旭不想看到一個英雄在這個風起雲湧的時代裡沉淪下去。在自己離開江陰之前,高旭覺得自己該與閻應元談一談。

    但是,高旭覺得任何的說辭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高旭在閻應元的病房內,靜靜地坐了不知道多久時間。當斜陽的餘輝透過窗子照到房裡時,高旭終於站起身,向房門走去。到了門口,高旭終於緩緩道:「閻大哥,任何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我對您的歉意,對於閻氏的遭遇我雖然難辭其咎,但絕非我之所願。無論如何,今後城內有您,城外的小石灣有我,我們協心共拒韃子,堅守江陰,以十萬兵民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閻應元終於睜開眼,緩緩地轉過頭來,看著高旭的背影消失在門檻之外。

    高旭一走出房門,莫名地感覺到一陣冷意。一抬頭,剛好迎上一道沉穩得陰鬱的目光,只見那個閻小玉坐在廂房不遠處的池塘邊,靜靜地遙望著自己。接著,她立起身,向自己走來。高旭直覺這個閻小玉猶如一座移動著的人形火山,給他一種要麼在沉默中爆發,要麼在沉默中消亡的壓迫感。想要得到這閻氏父女的諒解,高旭也不抱任何奢望。因為那閻應元都不想面對自己,而這個閻小玉恨不得撲上來咬自己一口。高旭也不想向他們解釋,因為在既定的事實之前,任何的辯解都無濟於事。

    閻小玉盯著高旭,一步一步地走近來,最後立在高旭的面前,冷言道:「我說過,家父沒有醒來。」

    高旭望著這個充滿著氣質的女子,自嘲地笑笑,道:「他只是清醒地睡著而已。」

    高旭說罷,轉身而去。

    閻小玉凝眸地望著高旭離去的身影,良久,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來到閻應元的床前,輕輕叫道:「父親。」

    閻應元睜開眼,憐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問道:「玉兒,那高旭突然來到陸家,可有什麼緣故?」

    閻小玉道:「他說要與父親談談。」

    閻應元搖搖頭,道:「他醫術高明,大約在明倫堂裡就知道我已醒來。他應該知道,我雖然以大局為重,不以私憤相累,但他想要求我寬諒,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豈能讓他如願?他這次來陸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緣故。」

    閻小玉沉默了一陣,道:「我在清晨把湯娘子一家人請到了陸家。」

    閻應元聽罷,閉上眼,默想了一會兒,又是搖頭道:「玉兒,你想以湯娘子來要挾那高旭,未免落於下乘。想想那高旭以前在常州城裡的纍纍劣跡,他曾是那種久經風月的酒色之徒。那湯娘子雖然頗有艷名,但你若想以一個寡婦來要挾他,豈不貽笑大方。再說,要是那高旭鐵心要迎回湯娘子,我們又拿什麼來阻他?城外,他有數千高字營人馬,城內,現在整座江陰城都在指望他,他又有三百戰衛相護,我們閻氏除了我這個病漢,你這個弱女子,又能拿那高旭如何?要是把我閻氏滅門之禍相告於你陳叔叔,就算他看在兄弟之情來支持我,也只是同室操戈的結局。玉兒,把湯娘子送回去吧。韃子兵臨城下,江陰城十萬城民危在旦夕,我們切莫以私仇誤了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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