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母節之爭
魯無巧苦著臉,戰戰兢兢地在兩個劉良佐親兵的隨同下來到江陰城下。親兵一到城頭箭矢的射程內就停住了腳步,推著魯無巧,道:「老狗才,我等你就護你到此,前面的路得要你自己走了。」
魯無巧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連聲道:「這……這……」
那親兵懶得與魯無巧分辨,一腳把他踢向前頭,道:「大帥說了,這次如果不把都督大人的首級拿回來,就剁了你的頭餵狗。」
昨天劉良佐收到江陰城的降書之中就有一則奉送尼都督頭顱的求降條件。受過狗頭之辱的劉良佐自然不再相信。而且攻城兩日,這江陰巍然不動,怎麼說投降就投降?不過,如果能夠輕而易舉地得回尼都督的頭,那可是解決了他很大的麻煩事。於是,今日一早,他就令魯無巧這個高旭昔日的「故人」來取首級,如果不成功,劉良佐鐵定要剁了這老狗才出氣。
守北門正是季從孝,他倒是認得魯無巧,見他依約來取都督頭顱,便讓人把高旭請來應對。
高旭正在明倫堂裡與陳明遇等人議事,得知魯無巧來了,便來到北門,讓人打開城門,帶著右衛隊隊長史戰拿著那都督頭顱出了城,與老狗才相會。
高旭見到魯無巧遍體鱗傷的落魄樣,不由笑問:「魯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魯無巧指著高旭道:「你……你……我……我……唉……」
魯無巧哭喪著臉,只是指著高旭說不話來。
高旭又是笑道:「兄弟懂得點醫術,要不給你包紮一下?」
魯無巧臉上只是一片悻然,道:「不用高將軍勞心了。你說過在黃田港撤退之後,就把我那小妾還給我的。」
高旭笑道:「魯先生請放心,你那小妾在崇明,我正讓人好生伺候著。怎麼樣,我要的東西帶來沒有?」
魯無巧只是哼一聲,微微點點頭。
於是高旭接過一旁史戰手中的裝著頭顱的布袋,走近魯無巧,遞給他。魯無巧接過布袋,前著身後親兵的目光,把捏在手裡的紙團塞在高旭的手裡。
魯無巧迫不及待地解開布袋,看清是尼都督的首級,才鬆了一口氣。老狗才不無怨氣地瞪著高旭道:「這樣下去,我的老命早遲要給你折騰掉。」
高旭抱歉地笑笑,道:「魯先生大義,小子記在心中。先謝謝了。請魯先生傳話劉大帥,為表示請降之誠,先是讓都督的首級完璧歸趙,然後,主事陳大人會派人奉送大批錢糧到營中,慰藉大軍。」
魯無巧瞪了高旭一眼,道:「高取義,你又要玩什麼花招?」
高旭聳聳肩,無奈道:「沒有啊。兩天時間就死了幾千人,使得城內人心思安罷了。」
魯無巧哼哼兩聲,滿腹疑心地回營。高旭則是悠悠然入城。
如今魯無巧身在清軍大營,如要見上他一見實在不容易。前晚魯無巧來求都督頭顱的時候,高旭以黃狗頭相送,也就是為了創造這一次見面機會。要說魯無巧行走江湖幾十年,這布裝提在手裡,就算沒打開看,咋會摸不出人頭狗頭?魯無巧不過是又一次屈服在高旭的要挾之下。在今日,魯無巧拿到狗頭交了差,而高旭也得到了他自己所要的東西。
高旭打開了魯無巧的紙團,一張是地圖,另一張卻是一則訊息。
高旭看罷,默然沉思。
高老白坐在池塘邊的石椅上,神色落寂地看著在池塘中的戲水的白天鵝,其中一隻飛到他的跟前,啾啾地叫著,向高老白討食。高老白撫摸著那只白天鵝的頭,傷感地道:「小白,以後老白不能再照料你啦,有多遠飛多遠吧。」
那只被呼叫小白的天鵝似乎也感受到高老白的離情別緒,仰天叫得更加的激昂。池塘中其他的數十隻聽到小白哀然的鳴叫,竟是也是飛翔過來,團團地簇在高老白的身後,一同盤旋鳴號著。高老白看罷,忍不住老淚縱橫,道:「好,好,好,不枉我平日對你們的一番心思。只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該是到了別離的時候啦。走吧。老白以後不能照料爾等了。」
高老白孤寡一生,獨守著高氏祖宅,除了這一池的天鵝,過著形影相吊的日子。這些天鵝都是老白自小養飼,高老白寂寥時就跟這些天鵝自言自語,日復一日之後,這些天鵝竟也略通靈性。今日見了高老白神色極是感傷,不像平日戲耍之色,那只最先意識到異常的小白哀鳴之後,所有的天鵝都惶恐不安起來。
以至於當高老白收拾完畢,到明倫堂外與其他的敢死隊員集命時,人們還奇怪地看著高老白頭頂處的半空中盤旋著一群哀鳴不已的白天鵝。
一個潑皮見狀,吞了吞口水,嘿嘿一笑,道:「高老白,今晚你爆炸之後,以後俺替你瞧著這群天鵝如何?」
這個潑皮平日一直打高老白這群天鵝的注意,也曾經有一次潛入高宅,偷出一隻天鵝烤著吃了。當時,高老白追殺了他半個江陰才罷休。如今高第白去做人體炸彈,這群一直聚集在高宅池塘的天鵝自然就成了無主之物。看著這潑皮的不懷好意,高老白二話不說,一下把他推翻在地,然後好一陣的拳打腳踢,揍得那潑皮只剩半條命。高老白雖然年局古稀,但端著一身的好力氣。而潑皮倒是雖然年輕,卻像外強中乾,不堪一擊。眾人敬佩高老白出城殉義,自然不加阻攔,有的還上前助拳。
然後,高老白不停地向空中的天鵝們揮手,要它們飛出江陰離開。
但它們卻是一直不肯離去。
工匠連夜趕製出來的每隻桶底都有夾層,而夾層裡盛滿火藥百餘隻的木桶,一字排開在明倫堂外。木桶中有的盛著銀兩,有的則是美食。參加敢死隊的老者從四處匯聚在明倫堂外,他們臉上都帶著赴死的激昂。他們之間大都相識,相互寒暄著。高老白則是成為他們的領隊。
只要等到黃昏時分,他們就出城前往清軍大營,奉上江陰城為清軍準備的精美酒食,大批銀兩,以及百餘桶的炸彈。
就在高老白檢查那木桶的時候,轉頭卻見明倫堂外一個老嫗扯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哀聲求道:「你別去啊。你去了,妾身怎麼辦啊?」
那老者見眾人矚目自己夫婦的拉拉扯扯,深感臉面大失,不由怒道:「吾既無守城之力,又無殺敵之能,如今有了此等捨生取義之行,汝竟敢相阻?」
那老嫗見勸阻無果,只得泣不成聲,隨後道:「汝既求死,妾何忍獨生?」
說罷,放開老者的衣袖,逕直回身走了。
那老者走到敢死隊的領隊高老白面前,苦笑道:「讓高兄見笑了。」
高老白滿臉感慨之色,道:「何以見笑之說。老白見了,唯有羨慕不已啊。老白孤寡一生,無妻無子無女,臨死之際,也沒有人相隨牽掛啊。」
一旁的另外的老者聽了,指著高老白的頭頂,笑道:「誰說你沒有?你也有一大堆呢。」
高老白抬頭望著哀鳴不去的白鵝,也是苦笑無語。
過了一會兒,只見一個小女孩匆匆忙忙地跑過來,一路哭叫道:「爺爺,爺爺,奶奶上吊了。」
剛剛那個老者聽罷,身形一顫,幾乎立不住腳,直到那小女孩跑到自己身前,扯著自己的袖子才回過神來,喃喃道:「無妨,汝先一步,再等吾半日,黃泉之下,吾倆仍然相伴。」
消息傳出,一時之間,老夫殉義者,老嫗殉夫者,不盡其數。
一個戰衛隊的伍長領著四個親衛,抬著一副擔架,來到湯宅的門外。
湯娘子聽到敲門聲,打開了門,見到五個士兵只是一愣。只聽那領頭的抱拳道:「湯娘子,我等奉將軍之命,來護送湯小英雄。」
如果不是湯浪兒冒死勾住那個鐵人一般的尼都督的喉嚨,使得他轟然倒地,戰衛們就無法一擁而上殺了尼都督,這城頭說不定就扯開了一個缺口。所以在高旭的戰衛隊裡,人人對這個湯浪兒抱有好感。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個湯浪兒雖然有潛入高宅相殺高旭以雪母恥的行為,但得知此事的前因後果,戰衛們也佩服那湯浪兒的剛烈。
今日早上,湯娘子那蝕骨而壓抑的呻吟聲幾乎傳遍了高宅,眾戰衛相視嘿嘿笑著,暗道這江陰的肥水終於流進咱們將軍的田里了。隨後,高旭諸事纏身,分身乏術,便令五個戰衛來護送湯浪兒到北門集合。
那湯娘子聽罷戰衛伍長的話,後退一步,臉上閃過一絲苦奈之色,細聲道:「謝謝諸位大哥。請進。」
伍長領著四個兵卒擔著擔架進入屋內,在湯娘子的帶領下來了湯浪兒的房外。卻聽房內有兩個聲音再爭辯著。一個是男聲,想必是湯浪兒,另一個卻是女聲,是那個湯嫣兒。這對兄妹是對雙胞胎,同除了男女有別之外,性格竟是一般的剛烈火爆。只聽那湯浪兒啞著聲道:「我不去崇明。死也不去。要去你們倆個女人去。」
那湯嫣兒大聲道:「好啊,家裡就你一個男人家,我們孤母寡女的,你讓我們倆個弱女子上路?」
湯浪兒咳嗽了一聲,惡聲惡氣地道:「我現在半生不死的,反正沒用。你們要投靠那個姓高的,我不去。」
湯嫣兒哼了一聲,道:「好你個湯浪兒,你不去也得去。反正娘親今日早上從高宅回來後,我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已是高家的人了。那高將英明神武,能有這樣的後爹,有什麼不好?我就喜歡。」
那湯浪兒聽罷,氣得在病房上一陣翻騰,觸及了傷口,痛得一聲慘叫,接著又是怒道:「父親屍骨未寒,她竟然……竟然……」
湯娘子恨著牙道:「父什麼親,吃喝嫖賭,樣樣皆全。如果不是娘親死攔著,我差點被他賣到萬花樓作娼妓還他的賭債了。他除了生我們之外,何時盡過父親之職。每當我們上頓吃了沒下頓的時候,他在哪裡?這樣的父親,不要也罷,死了也罷。」
湯浪兒道:「一日為父,終身為父。就算他有諸般不是,他也是我們父親。我容不得你這般說他。我也不想今後,因為娘親不顧名節,從了那高取義,使得人們總在我湯浪兒身後指指點點,說其母如何如何,讓我此輩子無臉見人。」
湯嫣兒氣道:「你這是要幹什麼?你是不是要逼死娘親?!就算娘親從了那高取義,也是為了我們倆的活路。你忘了,每次父親暴打你的時候,是誰擋在你身前的?要不是娘親,你不是被他殺了,我就是被他賣了,這樣的人,好不容易死了,你還要娘親為他守節?再說,娘親投過江,也盡過節了。今後得有自己的活法。」
倆兄弟雖然都是十三歲,但古人的孩子早當家,也頗為早熟,爭辯起來,皆是各據一理。這湯浪兒自尊心極強,而湯嫣兒也是硬性子,倆兄妹誰也服不了誰。這時,只見房門打開,湯娘子臉色發白地望著自己的一對雙胞胎兒女,欲語淚先流。
湯嫣兒瞪了哥哥一眼,道:「都是你不好。」說罷,走上前去安慰娘親。
湯娘子生性柔弱,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只覺得心如死灰,任女兒如何寬慰,也是無濟於事。
隨後那戰衛隊的伍長領著兵卒入房,說明來意,湯浪兒勃然作色,不管胸前創口中,又是啞聲道:「我寧願死在江陰城內,也絕不去崇明。」
那戰衛伍長在房聽了這倆兄妹的爭辯,也是分曉了個大概,沉著臉對湯浪兒道:「你真是不知好歹。如今在這江陰城裡,哪個女子不仰慕高將軍?哪個女子不羨慕你的娘親?如今敢死隊在北門整裝待發,五千童子也在北門集合,形勢緊急,你還要為高將軍添亂?!」
那個伍長也是個狠人,為了高旭托付的任務,他話聲一落,竟然讓兵卒強行把湯浪兒抬到擔架上,全然不顧湯浪兒的重傷。那湯浪兒也是拚命掙扎,耐何有傷在身,能活著也是不錯了,而且剛才的一番話語用盡了他的力氣,任他如何抗拒,也是無濟於事。
湯嫣兒背起早已收拾好的簡易行李,拉著湯娘子道:「娘親,我們走吧。」
湯娘子的臉色仍然發白,兒子的話如同箭一般的射在她的心上。她沒有舉步,只是對女兒道:「浪兒如此性子,嫣兒,我該怎麼辦啊?」
湯嫣兒恨道:「這個死腦筋,別管他。」
那個戰衛伍長領前,四個戰衛用擔架抬著不斷掙扎咒罵的湯浪兒,湯娘子和湯嫣兒母女隨後,離開家門,向北門集結中。
一路上,眾人皆用複雜的目光看著湯娘子一家人。在突圍的人選中,孩童是唯一所選。青壯和婦人都沒名額。這是船隊運力不足的前提下,為了公平起見。但只有一個人例個。那就是湯娘子。
雖然高旭以照料重傷的湯浪兒為名,把湯娘子納入名單之中,但別的人不是這麼想的。沿街的那婦人看著湯娘子又是羨慕又是妒嫉,一些風言風語毫不顧忌地傳到湯娘子的耳裡。湯娘子聽罷,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再看看聽著那些流言忍不住面色鐵青的湯浪兒,看著以母為恥的兒子,湯娘子的臉色又再次發白起來。
她是一個外弱內剛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心中有所決斷,因為她的眼神不再像往日那麼羞怯,而是帶著一種篤定。
這種篤定曾經出現過一次。
那一次是在黃田港的江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