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無發者難民
來到明倫堂外,高旭聽到孔廟有一片揪心的哭聲,不由好奇地走了過去。
只見有十幾個留著金錢鼠尾式滿清髮型的鄉民被眾人們壓倒在廟前,一些耆老大聲地咒罵著,訓示著。有十幾個衙役正舉著鬼頭刀,正要行刑砍頭。一旁有一大堆婦孺嚎啕著,哀求刀下留情。這些婦孺想必是剃髮鄉民的妻兒老小。
高旭見狀不由快步走到近前,沉聲喝道:「刀下留人!」
如今的高旭在江陰城內的威望日深,而且剛剛決定營救五千江陰孩童出城的計劃馬上傳遍了全城,人們對他的臨場倒不敢無視。恰好許用也在旁觀,高旭便問道:「許兄,這是怎麼回事?」
許用道:「剛剛有一批鄉親被一小股韃子追趕到城下,大肆圍殺。衝鋒營出城殺退了那小股韃子,把那些鄉親救進城來。只是其中有好些是剃了發蓄了辮的,眾人怕有奸細入城,無發的皆要斬了。」
如今在城外,已有不少鄉民在清兵的屠刀下為了活命只得剃了發,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實。在這個明末清初時期,清兵奉行的是留發不留頭的暴行,如果義軍針鋒相對地用剃髮不留頭的話,將會把那些迫於形勢已經剃髮的民眾推向清朝一方。歷史上後來形勢的發展卻越來越往這兩種極端發展。反清事業如果以有發和無發來區別敵我的話,將會走入死胡同。
比如一個村鎮,清兵來了,留發的殺。於是為了活命,村民們只得剃髮了。接著那些反清義軍或者是南明軍隊來了,見到無發的,就以韃子對待,還是殺。於是,不管有發還是無發,村民都是死的命。這就是當時的形勢。但清軍畢竟佔了大勢,剃髮比留發的多。到了後來,發展到已經被迫剃髮的大明遺民為了活命幫助清兵來對抗南明義軍。鄭成功北伐南京就是一個例子。當時南京城內守城的都是漢人,真正的八旗兵才不足五百人而已。結局是鄭成功一敗塗地。從這點來說,多爾袞的剃髮令經過開始的劇烈反彈之後,以後的漢民滿化實在是高瞻遠矚之舉。
所以,高旭絕不能讓這個以有發無發區別敵我的下策向極端化發展。
只聽一個耆老聽罷斥道:「髮冠體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損之則謂不忠不孝。頭可斷,發絕不剃!爾等不忠不孝之人,死不足惜。」
高旭卻是朗聲道:「有發者為義民,但無發者為難民。只要查清無發者不是清兵奸細,只能割辮蓄髮,不得殺戮相待。同為大明子民,豈能自相殘殺?」
那個耆老見高旭當眾在孔廟之前反駁自己,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高旭說不話來。本來他想說高旭曾經剃過發,已是不忠不孝,但高旭所行之事無可挑剔,殺韃子,救鄉民,哪一件不是忠義之舉?而且這個耆老也有一對適齡的孫子孫女,想在後天二十七日搭著高氏船隊逃出生天,因此,更不能得罪高旭。
那些在鬼刀頭之下的無發鄉民大聲哀號著:「我等不是韃子奸細啊。要是不剃髮,韃子就要屠我等全家,為了家人性命,我等只有剃髮苟活啊。大人饒命啊。」
高旭對著那些向自己不停哀求的婦孺道:「你們上前鑒別,只要是你的親人,割了辮子之後,便能活命。但明日清兵如果攻城,他們必須守城殺敵。」
婦孺以及那些鬼頭刀下的鄉丁們自然應允。不一會兒功夫,那十幾個鄉丁果真人人有妻小來認。最後還是有三個剃髮鄉丁沒有家人認領,高旭便把人交給許用,對他道:「非常時期,如果他們說不清身份,割辮之後就關進大牢再說。如果親人來認,立即放了守城。」那最後的三個鄉丁得了活命,也是對高旭一番千恩萬謝。
事畢之後,高旭對親衛隊的一個道:「記錄,有發者為義民,無發者為難民。這是以後高字營的策略之一。」
高旭隨身不僅有徐鴻這樣的戰衛隊親衛,也帶著幕僚組的文員,因為高旭的思緒比較跳躍,想到什麼不當場錄下的話,往往會遺忘了。而幕僚文員算是他的隨身硬盤,想到什麼事,就讓他們記錄儲存。
事後,幾個耆老向陳明遇告狀,陳明遇向來無甚主見,聽罷,卻是說道:「取義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們說是不是?」
耆老們滿頭黑線,這個陳胖子的人品實在好說老姥姥家了,誰說什麼他都認為有理。
今日清兵在北門首攻受挫,而明日起又不知劉良佐主攻哪個城門。眾人一番相議,決定以季從孝的衝鋒營鎮守北門,陳明遇領著數百衙役為核心的江陰兵守西門,武舉人王公略領著門人守東門,留守江陰的南明汪把總領著恪屬下守南門。高旭則是領著他的戰衛隊作為後備,哪個城門危急就增援哪個。
連夜統計人丁物資,整個江陰城都燈火通明,所有人為了生存而努力。
在明倫堂內外,高旭有個**歲的男孩跳進跳出,看上去極為聰明伶俐,不由笑著拉著他的手問道:「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孩也不怕生,嘻嘻地答道:「我不是小傢伙,我叫陳二郎。」說罷,見到一旁走過的閻小玉,就拉著她的衣袖,道:「閻姐姐,給我扎個韃子那種金錢鼠尾的紙人好不好?我要讓大夥兒千刀萬剮去。」
閻小玉皺著眉地摸著他的頭道:「二郎別添亂,姐姐正忙著呢?」
閻小玉見高旭對這個陳二郎感興趣的臉色,道:「這個是陳大人的侄子。」
原來是陳明遇的侄子,高旭見他那古靈精怪的樣子,不像他叔伯陳明遇那般胖得嚇人,反而眉清目秀,長得惹人喜愛,不由笑道:「紙人有什麼好玩,城頭上韃子的頭顱多得是,你可以隨便挑一個當球踢。」
閻小玉聽罷,轉過頭,靜靜地看了高旭一下,又緩緩地說道:「他還是小孩子。你莫要那些血淋淋的東西嚇他。」
這個閻小玉不論有什麼情緒都掩蓋在她那從從容容冷冷靜靜的臉色之下。高旭只是笑笑,也不與她分辨。那陳二郎背著閻小玉向高旭做個鬼臉,然後笑嘻嘻地對閻小玉道:「閻姐姐,我已經九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閻小玉捏捏陳二郎的臉頰,道:「逞什麼能,九歲還不是小孩子?別來打擾姐姐,姐姐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那陳二郎見閻小玉不理他,整個明倫堂大家人人在忙著什麼,唯有高旭這個閒人,便纏著高旭玩。當然,高旭也只是看上去很閒而已,天知道他心裡可盤思著多少東西。對於具體的事務,江陰城內有足夠的人力去做,也用不著高旭操心。
最終,高旭這個「閒人」在陳二郎大行地主之宜的帶領下,裡裡外外遊遍了明倫堂外的整座孔廟。
立在孔廟的大門外,眼望著這個無眠的江陰,高旭心中不由升起一番感慨。這座縣城裡的人們曾有離開逃亡的機會,但他們卻是留下來守衛家園。在當日黃田港數萬鄉民爭相離港的時候,這城裡的人只是默默地望著。
身處故土難起背離之心,為保髮冠不惜以身相殉,這是這座城池裡所有人的寫照。
這不得不讓高旭這個後來人敬佩不已。儘管城民們人人都懷有死志,但高旭眼望著身邊這個聰穎無比的陳二郎,不由問自己,難道眼睜睜地望著城裡那些像陳二郎這樣的熱血種子化為灰燼麼?
不行。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