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湯浪兒
在清兵的首次攻城之下,江陰可謂全城皆兵。幾乎所有的青壯都上城守戰,所有的老弱都在城內運輸物資,搶治傷員,以個體而來,他們大都不是那些常年征戰的兵士,而是一般的城民,可是江陰素來民風彪悍,鄉民素來血性,而且以團體來說,這個江陰城如同一座沸騰的蟻窩,蟻民皆不畏死,每個人都自發地為了守城獻著一份心力。
陳明遇肥胖的身軀像個肉團一般在北門來回滾動著,領著幾百名江陰縣的衙役狠命衝殺。他為人仁厚,生性有點婆婆媽媽,平時見到悲慘之事都忍不得熱淚,但到了這種生死關頭,他也捨得流熱血。或許正因為此,他才被江陰城民公推為首。
季從孝的衝鋒營大都是昔日江陰城裡不安分的混混,但時事造英雄,昔日的混子們如今卻成為敢殺敢拚的英雄。季從孝領著衝鋒守著清兵的兩處登城點,清兵竟不能登城一步。至於其他江陰城裡的有膽略者各領數百上千的青壯分守一處,諸如武舉人王公略,以及留守在江陰城的明軍將領汪把總等等。
清兵在北門分十處攻城,每當架著雲梯的某個登城點出現危機時,高旭領著徐鴻和史戰為首的左右兩個戰衛隊便堵截上去。
徐鴻的左衛戰隊是從數千上萬的江陰鄉兵之中挑選出來的,素質自然不同一般,不論體形,還是臂力,個個都是彪形大漢,又身負家破人亡的血仇,凡是見到金錢鼠尾髮式的頭顱,人人都是想著剁之而後快。
史戰的右衛戰隊大都是高氏船隊裡的海盜,他們雖然沒有左衛隊那樣的拚命精神,不擅於近身搏鬥,但他們個個精於火器,滿身都吊著震天雷,扛著數把長短火銃,像一個個移動的火藥桶,立在城垛之後,仗著居高臨下的地勢,其殺傷的清兵也是無數。
在混亂的城頭,高旭在煙塵之中看到一張年輕而又倔強的臉,手裡拿著一把長長的鉤鐮刀,還未成年的小小身子躲藏在城垛之後,每當有清兵爬上城垛的時候,他便猛地舉起鉤鐮刀向清兵的脖子鉤去,但每次都鉤個空。要不是一旁的守城壯丁相護,這個小男孩早就被登上城頭的清兵一刀剁了。
高旭定眼看去,卻是那個曾想刺殺他以保母節的湯浪兒。
這個湯浪兒雖然有一手鉤脖頸的手法,但他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兒童,身子矮小,鉤敵數次之後,差點被一個清兵拉著鉤鐮刀的刀背一把扯出城外。高旭擔心他小小年紀就血濺城頭,便走近他的跟前,道:「湯浪兒,你一個小鬼頭來湊什麼熱鬧,危險知不知道?快下城去。」
守城的主力大都是青壯,而一般的老弱都在城內搬送磚石器具,像湯浪兒這樣的兒童,到了城上來,也是當炮灰的料。湯浪兒又聽到有人要自己下城,一回頭,見是高旭,當即白了一眼,道:「我殺我的韃子,用得著你管?!」那湯浪兒生性倔,對損他母節的高旭極是厭惡,自從陳明遇一番訓斥之後,湯浪兒雖然不敢再起刺殺高旭的念頭,但對他的憎恨卻是一分不減。
一直在護衛在高旭身旁的左衛隊長徐鴻見湯浪兒對高旭不敬,不由得皺皺眉,跨上一步,一把奪過湯浪兒的鉤鐮刀向城內一丟,然後把他強推到下城的樓梯口,道:「你要想殺敵,得等上幾年。小屁孩呈什麼能?」
湯浪兒一邊掙扎,一邊揚聲道:「誰說小孩子就不能殺韃子,我就要殺!」
徐鴻懶得與他糾纏,只顧一把推他下梯。階梯上上下下的城民極多,見湯浪兒翻滾下來,有人笑道:「湯浪兒,殺到一個韃子沒?」
湯浪兒人小志大,被人一陣鄙視之後,只是氣得雙眼發紅。
黑火藥濃厚的硝煙瀰漫了整個城頭,城上城下的箭矢飛竄在嗆鼻的濃煙中,敵我雙方的血流染紅了整條護城河,置身在這樣慘烈的城防攻守戰之中,高旭的神經幾乎緊繃得要斷裂一般,而作為醫生那種專注而又冷靜的職業性素質,讓他在激戰之中仍然關注著整個戰場的進程。
當高旭看到從清軍陣營中衝出一支三百左右旗幟鮮明的披甲旗兵時,眼瞳不由得微縮一下。有時候,不是說剃個頭,蓄條老鼠辮子,穿上馬褂就是滿清鐵騎。這支隊伍那種經由無數次殺戮而形成的野獸一般的噬血氣息,這是一般綠營兵所沒有的。經過這些日來的征戰,高旭已經一眼就能認出這支披甲士是一支貨真價實的八旗兵,而不是劉良佐帳下之類的假韃子。
那支披甲旗兵越過護城河上的浮橋,直達城牆的一處雲梯之下,尖聲嚎叫著爬梯登城。這處雲梯登城點是季從孝的衝鋒營防守,他也意識到這幾百旗兵是股精銳之師,調集大量的檑石和箭矢阻擊。
可是這支旗兵人人身穿重甲,舉著木盾,一般的箭矢根本傷不了他們分毫,相反,這些旗兵配合默契,他們分出幾十人舉盾相護,幾十人拉著強弓順著木盾的縫隙向城上仰射,箭法奇準,只要鄉兵的頭面一露出城垛,馬上被那些旗兵射中墜下城牆。那個身披三重甲、又執五把刀的尼爾泰一人當先,餘者隨後,趁著城頭上鄉兵避箭龜縮的空檔,敏捷地向城頭攀去。
高旭領著左右戰衛隊早就嚴陣以待,但只要這城下的八旗射手把城頭的守卒壓制住一會兒,其餘的旗兵就會源源不斷地爬上城頭。高旭扯著喉嚨對一旁的史戰喊道:「震天雷,炸了那些弓箭手!」
史戰會意地點點頭,下令右衛戰隊的海盜們投雷,但是這些海盜們沒有節支概念,早把身上的震天雷都投個精光了。史戰罵了聲海姥姥的,解下自己掛著最後七八個震天雷的腰帶,點燃之後,躲在城垛後一揚手向下拋去。隨後,只聽一陣震天響聲,團聚在雲梯之下的旗兵射手們被炸得人仰馬翻,一片血泊。但這時,清兵已趁著剛才防守的空隙爬上了城頭。
領頭的正是那個滿將都督尼爾泰。
史戰早就讓右衛戰隊列成一隊,舉著火銃,一等那尼爾泰翻身躍入城牆內,便齊齊開火。但是那尼爾泰身強力壯,穿著三層重甲,如同一座移動的人形坦克,火銃的鉛彈根本穿透不了鐵甲。史戰見火銃無效,便領著右衛隊後退到外圍,赤裸裸的打不過就跑的海盜風格。
如果不把這個缺口堵住,高旭滿打滿算以為可以堅守三個月的江陰城說不定就在眼下淪陷。右衛隊的海盜們指望不了,還有左衛戰隊一百多人,還有他高旭。到了這個時候,高旭再不管什麼體力虛脫的顧忌,他抽出腰刀便向那個在城頭咆哮如雷的尼爾泰衝去。
作為左衛隊長,徐鴻永遠都擋在高旭的身前。徐鴻領著左衛戰隊的一百多條漢子一個勁的把高旭護在身後,與那爬上城頭的十幾個清兵捨生忘死地肉搏著。以單兵素質來說,成立不過數日的戰衛隊親衛自然不是身經百戰的八旗兵的敵手,但架不住人數十倍於敵人。而且這個時候拼的就是死志,不管誰強誰弱,最終只是先死與後死而已。
左衛戰隊以雙倍於敵方的代價圍殺了登上城頭的十幾個清兵,到了最後,只餘下那個困獸猶斗的尼爾泰。他背著城牆上,拚命護著雲梯的登城點。以徐鴻為首的數十個戰衛半圓形地圍著他,數十把刀劍相向。但那尼爾泰全身上下披著重甲,刀劍砍在他身上,只是火星直濺,傷不得他分毫。
這個尼爾泰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悍將,頗有萬夫莫敵之勇。只見任著戰衛們砍在他身上的重甲上,而他手持雙刀,一刀護已,一刀傷人,一時之間,眾人竟然奈何不得。高旭本來以為這個滿將身穿重甲,行動不便,難免體力不濟,那知這個傢伙像頭蠻牛一樣,越折騰他越來勁。
城下的清兵正在沿著那尼爾泰護在身後的雲梯源源不斷地往上爬,而這個滿清蠻牛又一時之間宰不了他。這在高旭心急如焚的時候,突然一把鉤鐮刀貼著城牆從那尼爾泰的右側悄悄地伸進來。那尼爾泰正與眼前高旭的戰衛們酣戰,料不到一把鉤鐮刀的彎刃從他頭盔與胸甲的縫隙之間鑽進,一把鉤住他的脖子,使勁地往右邊拉。
尼爾泰痛得狂吼一聲,轉眼望去,只見一個小男孩擠在城垛根下,正得意洋洋地望著自己。尼爾泰怒火中燒,他征戰一生,殺敵無數,料不到著了一個孩童的暗算。他順著鉤鐮刀的拉扯方向向右側倒去,趁勢向那個男孩砍去,一個親衛舉刀擱擋,竟被震裂了虎口,另外一個親衛也被尼爾泰的一刀當胸洞穿。但這時,尼爾泰終於倒地,身穿重甲一旦倒地的話,想爬起來就不容易了,而且他的脖子被那男孩的鉤鐮刀刮得鮮血泉湧而下。
徐鴻見狀,指使著幾個親衛強壓著那尼爾泰的手腳,然後扯下他的頭盔,一刀剁下。
尼都督的頭顱滾落在那湯浪兒的腳下,他扔掉鐮刀,開心地拿起首級,向眾人叫道:「是我先鉤住他的!是我先鉤住他的!」
高旭見尼爾泰伏誅,鬆了一口氣,正要上前誇獎那湯浪兒的時候,卻見一支流矢從城下射來,箭頭從湯浪兒的身後透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