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劉良佐
劉良佐默默地看著成百上千的白鵝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地盤旋著。一片鵝毛隨風漂來,落在他的胸口的滿服上。劉良佐低下頭,取下那鵝毛,本是潔白的羽毛也成了歇紅色,散著一股厚重的血腥味。他轉過身,揮。」
兵丁得令之後,點起了火。數千具斷頭的屍體在火光中焚燒。捨橋之戰中,只要是鄉兵的屍身都被家人葬了,留下的都是那個個被砍首的清兵。劉良佐命人把清兵的屍體收集起來,堆積如山。
對於號稱老虎營的卞之虎前鋒營的覆滅,劉良佐收到消息之後簡直難以置信。卞之虎身經百戰,他的前鋒營也是百戰精銳,怎麼可能讓一眾鄉兵逼得『自殺』?雖然江陰民風彪悍,但也不至於全殲了當年與李闖之流磨礪出來的老虎營。
隨著老虎營的覆滅,便是高旭高取義這個名字以及他的高字營流星般的誕生,燦爛,而又耀眼。
以劉良佐的看來,流星來的快,去的更快。在他的十萬兵鋒下,這江陰的地頭上還有什麼不能輾成粉末的?劉良佐不是粗魯的卞之虎,他是識時務的,他有謹慎的性子,也有最適合這個時代的遠見,那就是在清廷高層的銳意進取之下,這天下早遲都得剃髮易服。以江陰這般的彈丸之地,猶如秋後的蚱蜢,能折騰得了多久?
但是無論如何,劉良佐對那個高旭高取義很感興趣。他既然能覆滅自己的老虎營,顯然,他便有一個老虎營的價值。
幸好有一個人能給他解惑。那就是歸來的幕僚,紹興師爺,綽號老狗才的魯無巧。
魯無巧滿臉血污,一身狼狽不堪,一見到劉良佐便先來個欲語淚先流,以示對卞將軍的哀悼之情。對於這老狗才的惺惺作態,帳內的參將們人人受不了,但劉良佐卻是好言安慰,問道:「那高旭的來歷你可知道?」
魯無巧一個勁地點頭道:「那高旭是崇明人,父親是崇明海商高老頭。」
「高老頭?」劉良佐不以為然地皺皺眉,作為弘光朝的江南四鎮之一,身為廣昌伯的劉良佐對江南一帶自然瞭如指掌。那崇明的海商高老頭不過是海盜出身,雖然在沿海一帶頗有影響力,但在劉良佐的眼裡,不過是個擺不上檯面的小人物。
魯無巧又道:「那高老頭生性吝惜無比,而兒子高旭卻是個出名的敗家子,好酒,好色,好賭,成年之後把高老頭的萬貫家財揮霍一空。三年前,高老頭把高旭禁足在常州城內,不讓他沾手家族生意,只提供他一點生活費,任他如何醉生夢死。只是那高旭精於賭術,靠詐騙為生,沒有高老頭的接濟,仍是活得風起水生。上個月,他攀上了剛赴任不久的常州宗知府,搖身一變成了一名輜重營的大清千總,押送著宗知府在常州城搜索枯腸的大批輜重錢糧來江陰勞軍,那知到了半路,這高旭不知那根筋搭錯了,竟然反清復明。」
劉良佐道:「照你說來,那高旭不過是個酒色之徒了?」
魯無巧一個勁的點頭,道:「就是,就是。」
劉良佐突地一拍案子,喝道:「如果他真的那麼不濟,怎能逼得之虎『自殺』?!那高旭是如何做到的,你給我細細道來。」
魯無巧嚇得一跳,道:「那日,卞將軍的小舅子領著數百人馬到捨橋勒命鄉民剃髮,卻遭到二百頭裹白巾的人馬伏擊而亡。卞將軍大怒,留下一千人馬在三官殿守營,領二千騎兵先行,一千步隊隨後到捨橋報復。那知高旭趁著先鋒營主力出營,偽裝成常州輜重營伺機奪取了三官殿的大營。連夜又奔襲捨橋,先是用火攻焚燒了卞將軍設伏在蘆葦灘中的一千步隊。」
魯無巧說到這裡,頓了一口氣。劉良佐皺著眉道:「就算一千兵卒中了火攻,不是還有二千鐵騎麼?」
魯無巧道:「本來高字營以及捨橋的鄉兵不過千餘人馬,想要對陣二千鐵騎的衝擊,那不過是不自量力。只是那高旭突然把高字營從河灘撤到沙洲上。當時,我就覺得不妙,建議靜觀其變。但卞將軍不納。」
劉良佐歎了一口氣,道:「之虎雖然勇猛,但失之機變。那河灘與沙洲之間隔著蘆葦灘,猶如隔著一個巨大的陷馬坑啊。只是那高旭在如此危急之下,卻能以退為進,要論機變之心,之虎差之甚遠。」
劉良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有書,你認識那高旭麼?」
有書是魯無巧的字。魯無巧躊躇了一下,小心地答道:「認識。當年我在常州城內,與他喝過幾次花酒,也賭過幾次。」
「哦?」劉良佐感興趣地道:「你既然說他賭術不俗,那麼,你輸了多少?」
魯無巧紅著臉道:「當年我流落常州,身無長物,唯有一個隨身小妾。」
劉良佐不由好笑道:「你把小妾輸了?「魯無巧只是悻然不已。
劉良佐道:「你就是憑著這點故人之宜,才讓那高旭放你回來?」
魯無巧道:「大帥,以那高旭的生性,要說他對大明有什麼忠義,打死我也不相信。要是他真的有忠義,早就不會剃髮易服,做了大清千總了。雖然他名義上反清復明,不過是投機取巧而已。」
劉良佐又是沉默了一陣,看著魯無巧,道:「這個高旭能否為我所用?」
魯無巧不答,看著劉良佐,眼角掃了一下左右。劉良佐見罷,知道這老狗才要自己屏退左右,只是帳內的將佐皆是心腹。劉良佐用指間撥弄著那根歇紅的白鵝毛,盯著魯無巧思量一陣子,然後揮了揮手。
等眾人退出,魯無巧才道:「大帥,他是個賭棍。不論他當初剃髮投清,還是現在反清復明,都不過是在為他的身價收集籌碼而已。以我對他的瞭解,他這人雖然行事出人意表,但歸根結底不過是趨名附利之輩。唯一與眾不同之處,不過多了一份迂迴之道。如果他老老實實做他的輜重營千總,把輜重送到江陰便完成了宗知府的任務,這個臨時拼湊的輜重營回到常州勢必要解散。於是,他就反其道而行之。」
魯無巧又道:「如今大清鐵騎所向,勢如破竹。殘明諸王皆鼠目寸光之輩,定然難有作為。大帥挾十萬之眾降清,又有獻弘光帝的大功,可謂舉足輕重。時下江南士民反抗剃髮令如火如荼,滿營兵力不足,必定倚仗大帥之力。但是這江南士民的反抗猶如皮癬之憂,大帥精兵所向,必定藥到病除。只是,大帥,你可知當年左良玉如何能成為眾鎮之首,坐擁八十萬大軍?」
劉良佐不由道:「自然得益於當年他對李闖的養寇自重。」
劉良佐說罷,又是突然拍案而起,喝道:「老狗才,我既然投了大清,自然要對大清忠心耿耿。你這番話是想要說什麼?」
魯無巧的狗膽這時竟是包了天,竟是無視劉良佐的積威,道:「大帥,鳥盡弓藏之事,哪個朝代都有。如果天下鼎定,江南無戰事,而大帥擁兵十萬,那滿清王爺豈能安心。」
劉良佐又坐回帥椅上,沉默了起來。
魯無巧又道:「那高旭對屬下言道,素來羨慕大帥之威名,早有相投之心。只是大帥帳下藏龍臥虎,他自認微薄,這次與卞將軍相敵,不過是形勢逼人。對於卞將軍之死,他也深表遺憾。他也言江陰之得失,與他無干,剃髮易服與否,他也無所謂然。他所求者,唯一島爾。到時投奔大帥者,也唯一島爾。」
劉良佐揚眉道:「崇明島?」
魯無巧道:「正是。大清鐵騎起家,陸戰無敵,唯有水師積弱。崇明島地處長江口,又近附常州、蘇淞之地,真可謂退可守,進可攻。如今島上情勢複雜,那義陽王在殘明水師的擁立之下,號稱擁兵十餘萬,聲勢極大。高旭身為海盜高老頭之子,素來被鄉人輕視。沈廷揚沈大人,大帥可知?」
劉良佐點點頭,沈廷揚長於海運,當年深受崇禎的賞識,在沿海一帶頗有名聲。
魯無巧道:「大帥可知那沈大人可能高旭的丈人?」
劉良佐一愣,道:「以那沈廷揚的名聲,怎麼與高老頭這樣不入流的海盜結為親家?」
魯無巧笑道:「那高老頭運氣好,在一場海嘯之中救了沈廷揚一家。高老頭可是十足的小人,當場就挾恩圖報,看中了沈大人唯一的女兒,強行定了親事。沈家對此事一直引以為恥。只是高老頭鬧得崇明人人皆知,沈家騎牆難下,只得捏著鼻子認了。上個月,高旭在常州剃髮投清,沈家立即以高旭大節有虧,單方撕破婚約。那高旭素來自命不凡,引為奇恥大辱。於是,他要出人頭地,讓那沈家刮目相看。這次高旭的舉義,以我猜測,定是這番緣故。」
劉良佐笑道:「看來這個高旭是個性情中人啊。」
魯無巧也是笑笑,道:「他年方十九,當初在崇明一擲千金,把高老頭辛辛苦苦積攢了半輩子的家財揮霍一空。不光別人看不起他,他自己的族人極盡厭惡之能事。這些事當年我在常州時就時有所聞。他在常州城裡受過不少白眼,又以詐騙蒙賭為生,與混混為伍,如今得了機遇,自然要殺回崇明,揚眉吐氣一番。」
劉良佐沉吟一下,道:「探子一早回報,說他在黃田港撤退大批江陰鄉民,又大肆招兵買馬。我本要派出數萬大軍,把他堵在黃田港,用他的首級為之虎祭靈。這麼說來,得給他一個機會?」
魯無巧道:「大帥,他雖然撤退鄉民,不過是圖個虛名。至於招兵買馬,也只是為了蓄積殺回崇明老家的籌碼。江陰之地,在大帥的十萬雄兵之下,他那倉促招來的萬餘鄉兵憑什麼立足?在絕對的實力之下,他那點小聰明在大帥面前能有什麼用處?他也明言,對於江陰的得失,他不在乎。他不過是藉著大勢發展自己的高字營而已。只要大帥今日放他一馬,他日必定回報。」
說罷,魯無巧從懷裡掏出一大疊銀票,放在劉良佐的面前,道:「這是高旭讓我孝敬大帥的。」
劉良佐看著桌子上的這疊高旭的賣路錢,然後視線如刀一般盯著魯無巧。魯無巧駭得全身打顫,心中暗恨自己這般冒失。早知如此還不如自己把這些銀票吞了,那高旭也拿自己沒撤。只是想起自己那個捏在高旭手中的「小妾」,魯無巧哆嗦道:「大帥,請深思。那高老頭是有名的鐵算盤,他的海外生意一本萬利。當年那高老頭的家財被兒子敗得一乾二淨,這不過數年之間,這高老頭又成一方豪富。只要我們捏住了他的兒子,到時我們的糧餉就不用愁了啊。再說,崇明島撐死了也就一巴掌大的地方,那高旭能翻得了天麼?」
良久之後,劉良佐道:「無論如何,他年紀輕輕,能逼得之虎『自殺』,算是個將才。而且能讓你來做說客,也長於變通之道。只是之虎畢竟因他而死,不給他一點教訓,難以服眾。他的高字營不是一夜之間擁兵近萬麼?那我雖然擁眾十萬,也不以多欺少,只提兵一萬,去送送他這個後起之秀。」
魯無巧聽罷,暗暗抹了一下冷汗。能把劉良佐的決定從祭靈改為教訓,他魯無巧也算對得起老朋友了。只是劉良佐仍然提兵一萬要去教訓高旭,不知高旭當不當得起。雖然兵力相等,可高旭招的不過是成軍不日一足的鄉兵,而劉良佐的所提之兵卻是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的江淮精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