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亂世浮萍
小芸兒一直站在營外,看著高旭消失的方向。
身為名譽天下的孫承宗孫督師的孫女,小芸兒自小就嚮往有一日能像爺爺一般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她最愛的書不是四書五經,而是爺爺編寫的兵書。她學習爺爺的車營編組方法、營陣布列和行軍作戰諸類的軍略,而孫督師閒居故里之後,也樂於與孫女「切磋」排兵佈陣的遊戲。
可在她自十歲那年,清兵入關,攻破高旭城,全家盡屠。她得以倖存,卻又禍不單行,被拐買到秦淮河的妓樓。一呆就是八年。她也成為繼秦淮八艷之後的新一代艷妓。秦淮河上流傳著八艷之後唯芸兒的說法。她的理想也隨之像天邊的浮雲一般遙遠。
但爺爺昔日的教誨沒有在歡場消磨得煙消雲散。自古歡場多義妓。小芸兒雖然身在歡場,但不乏一種敢作敢恨的節氣。她沒有像柳如是找個老頭子嫁了了事,也不沒像李香君像樣癡情於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她心眼高,對於那些才子不屑一顧。那江南才子才氣再好,再如何憂國憂民,但他們能縱橫沙場麼?能驅逐東虜韃子麼?亂世書生不值錢。八股做得再好也沒有用。
小芸兒期待的意中人,不是那些只知道吟詩作曲的娘娘腔們,也不是那些只知呈匹夫之勇的江湖豪客,而是像她爺爺那般決勝沙場且解救天下之倒懸的蓋世英雄。
八年了,在歡場見過了無數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小芸兒期待的。她一直堅持買藝不買身,因為她知道,如果一旦失去了清白的身子,她就失去了期待的權力,她就把自已的理想徹底地葬送在這秦淮河的污濁之中,她就斷送了將來某一天向天下人擺明自己身為忠烈之後的揚眉吐氣。
於是,她敢作敢為,敢愛敢恨,渾身帶著刺,每個靠近她的男人不是被刺得知難而退,就是被陽奉陰違得無可奈何。她用自己的小手段,掙扎著,生存著。
但她仇恨的韃子已從關外集卷而來,去年佔了北京城,今年的南京又不戰而降。如今的秦淮河都是韃子的天堂了,而她想用自己的小手段應付滿清韃子的褻瀆,簡直是癡心妄想。既然那些八旗鐵蹄以大明的傾國之力都無法取勝,何況是她一個秦淮河上的區區歌妓。
她的清白就像長江裡的一瓢水一般,已是飲馬長江的東虜人彎個身就能掬在懷裡。
在姐妹們的幫助下,她逃離了南京,流落到常州。
她猶如亂世之中的一葉浮萍。
她逃得沒有滿清的鐵蹄快,常州也成為韃子的地盤了。就在她打算再逃的時候,她遇到了常州城輜重營的高千總。
正如無數個兵痞將領一般,這個高千總根本沒有出奇的地方,典型的那種混吃等死的男人。這個高千總一夜之間把她在常州認識的小姐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憤怒地趁著那個醉臥街頭的時候,狠狠地棍棒相向,下手毫不容情。那個高千總當場是昏死了。她的小姐妹嚇得花容失色,但她卻當死了一條狗。
但是,讓她無法理解的是,第二次見到那個高千總時,人還是那個人,但她感覺到他似乎是另外的一個人。因為一個人無法如何變,他的眼睛裡的東西不會變。但這個高千總的目光變得很清澈,也很深邃。當他鄙夷地看著滿場傾聽琴聲的腐儒們一眼,然後拂袖離場的那一刻,她頓時有點怦然心動。
但莫名的心動過後,她也沒有對這個高千總會有什麼期待。久在歡場,自作清高的男人,她也見得多了。引起她注意的不是那高千總的節操,而是他昏死前後的反差。雖然如何,她也只是好奇而已。她與他,是不會再有什麼交集的。
但她與他還是產生的交集,她為了逃避韃子的魔爪,混在他的輜重營逃出了常州城。於是,在那個斜陽之下的峽谷裡,在靠著含笑而逝的酸菜的輜車上,他發出了他的吶喊。她頓時確定了,這個給自己一棍敲破頭的高千總,不僅忘性大了,這性子和氣度也真的完完全全地變了。正如她自詡的那樣,她一棍敲出一個蓋世英雄來。
在今日的捨橋之戰,她雖然不在現場,但她從高字營士兵的嘴裡打聽到了他的武勇,雖然他的身手並不高強,但他在戰場上沒有退卻,而是沖得最前的一個,有了這點就夠了。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匹夫之勇,而是他的志氣以及謀略。隨後他用計奪營,讓她見到了他那種隨機應變的天賦。
她確信自己向來自傲的姿色引起了他作為男人本能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卻被他輕易地自製住了,因為他的全部心力都放在尋找出路求存求活之上。這樣專注於救亡圖存不為美色所惑的男人,才是她一直在尋找的。
她這般胡亂地想著,向著捨橋的方向走去。
守在她身後的數十個關寧老兵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上前攔在她的面前,問道:「大小姐,你要哪裡?」
「捨橋。」
小芸兒應道,接著她又望著夜幕喃喃自語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男人,就算是死,你也別想丟下我。」
剛才高旭要她留在營地裡的時候,小芸兒沒有說不。因為她知道,以高旭的性子,自己再怎麼堅持要隨同也無濟於事。
他總認為女人應該呆在安全的地方。
但這個天下還有安全的地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