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陰沉著臉,端坐在馬車上,莊賈端坐在御手的位置上,一動也不動,四匹拉車的戰馬不安的打著噴鼻,刨著地面,馬蹄將凍得結結實實的土地刨得一團糟。
陳勝的目光茫然的沿著穎水(鴻溝是人工河,在項縣注入穎水)逶迤向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是在看援軍嗎?不知道。這麼多天了,都沒有看到援兵的影子,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他已經對項梁來救援他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下意識的要每天登上這個高坡看一看。
「回吧。」陳勝默默的歎了口氣。
「喏。」或許是被冬天干冷的風吹久了,莊賈的聲音有些乾澀。他調轉馬頭,緩緩的下了土坡。遠處站著的親衛營和從臣圍了過來,孔鮒大步走到車前,躬身施禮:「大王。」
「先生,你上車來。」陳勝示意孔鮒登車。孔鮒猶豫了一下,還是登上了他的車,規規矩矩的坐在他的一旁。
「情況如何?」陳勝一邊示意莊賈繼續前進,一邊隨口問道。
孔鮒沉默了半晌,這些天的情況陳勝都是知道的,並沒有什麼新的情況。但是陳勝雖然隨口一問,他卻不能不認真回答。「大王,秦軍離我軍越來越近了,冬季水淺,他們很有可能會在前面就涉水渡河,堵住我們回去的路線。大王,還是盡快撤回去吧。」
陳勝扶著車軾,一聲不吭。秦軍追來了,援軍一個也沒來,光靠呂臣的三萬人馬,他只能擋得一時。孔鮒巴巴的共尉軍中趕來,就是要他接受共尉的意見,向彭城轉移。不知為什麼,陳勝本能的不想去彭城。雖然共尉的做法從頭到尾沒有什麼毛病,可是他卻分明感覺到,共尉在冷眼看著他的笑話。不錯,他一直在有意的壓制著共尉,特別是讓陳畔奪了他帶兵的機會,但是天意弄人,他不僅沒有能壓制住他,最後還得靠他父子才能脫身。特別是在武臣這樣的親信背叛了他的情況下,共尉卻還是主動請他去彭城。只是如果去了彭城,他應該如何面對共尉?
共尉只有三萬人馬,但是陳勝知道,如果這次還能擊敗秦軍,喘一口氣,希望只在共尉身上。
在生存和尊嚴之間,陳勝無法抉擇。
「大王。」呂臣趕了過來,在車上躬身施禮,急聲說道:「大王,快點撤吧。秦軍度很快,我們再不走,就可能被他們截住了。」
陳勝看了一眼面容消瘦的呂臣,黯然的點了點頭:「撤吧。」
呂臣這些天很辛苦。他本來以為,只要陳勝願意放下架子,主動示好,項梁他們會很樂意過江勤王的,可是沒想到幾天了,一直沒有看到項家的人馬,反倒是聽說項梁輕鬆接收了陳嬰的人馬,項羽、桓楚在九江又接受了英布、蒲將軍的人馬,總數已經達到了六七萬之眾。他死心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情況已經很明白了,項梁根本不可能投入陳勝的帳下,他們有他們的心思。
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和共尉合兵一處,這樣他們也有六萬人馬左右,還佔有東海、泗水兩郡以及碭郡大部,還有和項梁談條件的本錢。這幾天呂臣一直在催陳勝起程,可是陳勝卻像被失敗打擊傻了似的,猶猶豫豫的,總也不給個准信。
聽到陳勝的允許,呂臣大喜,立刻吩咐拔營起程。
陳勝到達呂臣大營之後,呂臣就將大軍的指揮權交給了陳勝,陳勝對劉季的勇悍印象特別深刻,特地撥了三千人給他,讓他負責隨軍家屬的安全。劉季十分高興,保護家屬就不用直接與秦軍照面,到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避開戰場,既安全又舒服。更讓劉季開心的事,因為陳縣一戰,不少將領戰死,他們的家屬就成了最慘的那一類,像張賀的夫人就是,由以前的大司馬夫人一下子變成了沒人理的廢物,日子十分難過,這個時候劉季就是她們必須小心對待的對象。再加上劉季長相確實不錯,又有勇名,在這些新寡的女人心裡,劉季就是個大英雄,值得花心思討好。劉季一下子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如魚得水,經常藉著巡營的借口,徹夜不歸。
呂雉的心裡苦澀得像嚥了一大塊黃蓮,整個人都沒了精神,但在諸將面前,她卻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有隨侍左右的審食其才能體會她的心酸。
「夫人,今天晚上就能到新郪了。」審食其沒話找話,想分開呂雉的心神,不讓她總沉浸在對劉季的怨恨之中。
「新妻?」呂雉的腦海中卻突然跳出這兩個字,聲音為了一哽。審食其隨即明白了,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呂雉不就是因為劉季這兩天有了新歡才如此傷心的嗎,自己何必又提這個地名。
「夫人,我們明天就要轉向東,去彭城方向了。聽說共將軍就在譙縣,小姐應該也在軍中呢,到時候你們就能又見面了。」審食其話沒說完,又覺得有些不妙。果然,呂雉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是啊,她新婚燕爾,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和白將軍相處融洽。」
審食其極力裝出一副開心的模樣,將一杯水遞到呂雉的手中:「夫人,白將軍出身高貴,知書達禮,她不會刁難小姐的。再說了,小姐那麼聰明,才幾天功夫就和共小姐幾個處得那麼好,怎麼會和白將軍有矛盾呢。」
「唉,如此才好。」呂雉抱著雙膝,仰頭看著天空,沉默不語。
「夫人。」任敖扶著劍,大步走了過來:「將軍說,今天他……要巡營,可能會很晚回來,請夫人早些休息,不用等他了。」
呂雉淡淡的笑了笑,點點頭當作回答。劉季不回來睡,在她的意料之中,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任敖憐惜的看了一眼面容憔悴的呂雉,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從心底裡為呂雉叫屈。呂雉是個富家女,但是嫁給劉季之後,她就脫去了絲衣,用以前拿筆寫字的手拿起了農具,操持著家裡的農活。劉季逃亡之後,她被關進了大獄,受到獄卒的欺侮,要不是他仗義出面,恐怕她難逃污辱。幾經周折出獄之後,她還經常要給劉季送吃食,送衣物,可謂是仁義盡致,萬萬沒有想到,劉季卻這麼對待她。
呂雉沒有那些寡婦美嗎?不比她們年輕嗎?任敖想不明白,劉季為什麼會讓這麼好的夫人受這樣的委屈。他想勸勸呂雉,可是呂雉又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勸都無從勸起。
「任大人,秦軍有消息嗎?」任敖剛要走,呂雉忽然問道。
「哦——」任敖連忙答道:「暫時還沒有,可能他們被拋在後面了吧。」
「唉,還是小心些的好。」呂雉看著天,似乎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對任敖說話:「秦軍行動迅,沒有消息,只怕是他們故意隱藏了蹤跡。看不到的敵人,比看得到的敵人更可怕。你們要做好準備,也許秦軍就在暗中盯著你們,隨時準備出擊。」
任敖吃了一驚,下意識的看了看黑暗的四野,好像秦軍就在黑暗中隱著一樣。他想了想,鄭重的點了點頭:「我這就去提醒將軍。」
「讓衛士們睡覺的時候不要解衣,戰馬不要解韁,隨時準備逃命。」呂雉對審食其說了兩句,起身進了大帳。一雙兒女已經睡著了,小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呂雉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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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尉站在地圖前,仔細傾聽木不韋的解說。「將軍,斥候營李校尉派人來說,秦軍主力已經渡過鴻溝,分兵兩路,一路由司馬仁率領,從陳縣向北,直奔睢陽,有從我軍右側攻擊彭城之勢。一路由都尉董翳率領,正向譙縣撲來,人數大概在兩萬左右。看樣子,他們有三路進擊的打算。」
木不韋說得很認真,細如白玉的臉上閃著自信的光芒,她詳細解說著收集到的軍情,謹慎的提出自己的分析,眾將聽得連連點頭,暗自佩服。當初共尉讓幾個女子入帳議事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這不過是共尉寵受白媚的表現,沒想到這幾個女子果真不凡,往往有獨到的見解,白媚的多謀善斷,呂嬃的見微識著,木不韋的細心和敏銳,都讓人不得不心悅誠服。
「陳王大軍到了哪裡?」共尉不停的轉動著手指,沉聲問道。
「按日程計算,他們今天應該能趕到新郪一帶。」木不韋快步走到地圖前,細長的手指在新郪點了點,露出一絲擔憂。共尉看了她一眼,笑了。「怎麼,你擔心什麼?」
「陳王猶豫得太久了。」木不韋歎了口氣,「他本應該早就與我軍會合,現在才走到新郪,只怕會被秦軍趕上。章平早就從陳縣出了,他一直沒有動攻擊,大概還是顧慮兵力不足,現在董翳又帶了兩萬人趕到,總數已經與呂將軍相差無幾,一旦他們合兵一處,屬下猜測,陳王……」
共尉心中一動,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