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武宗故事
何都頭今年已經是奔四的人了。
十六歲進順天府從最小的衙差做起,用了差不多十幾年的時間才升至了都頭這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位置上,也算是「吏」了。
別看官職不大,可是縣官不如現管,這順天府的三班都頭在這京城一畝三分地,市井之內,也頗算是一個人物。
正是如此,何都頭很滿足自己現如今的地位,頭頂上的順天府尹如走馬燈似得的來回更換,可是不管誰去坐那個位置,想要安撫這京城街面上的事情,還是要靠他何都頭去擺平。因此何馬驤的地位和手中的權力,還真就不能算是低了。
如此一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圓滑世故的何都頭,對這京城內的大事小情自然是瞭如指掌,黑白兩道更都是賣他面子。儘管那些官老爺讀書人,都對他這樣的小吏不放在眼中,卻不能夠否認了他的能力。
但也正是他心有七竅,所以才深知楚王府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也明白一場當街的蓄意謀殺,和地方藩王這兩件事情聯繫在一起,會造成什麼樣的驚濤駭浪,說不起這就是自己這十幾年辦差生涯最驚心動魄的一回了。
所以何都頭現在的臉色很差,他忽然發現今天出門之前是沒有看黃歷,要不然怎麼會接手這麼一件燙手的山芋。
沈通這小子卻是滔滔不絕,恨不能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霍天德的身上,而且每句話裡都能夠聽到「楚王府」這個敏感的字眼。
要不然最後趙越覺得沈通做的太過,何都頭的臉色又太難看,馬上打斷了這小子胡言亂語,估計順天府這群官差十有**都會有落荒而逃的衝動。
趙越笑道:「何都頭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小孩子眼皮子淺,心裡面藏不住事情,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今天這裡的事情還望何都頭能夠調查清楚再下定論,不要誤抓了一個好人,也不要輕易放走一個壞人。」
何都頭訕訕笑道:「好說,趙神醫,不過有件事還需要勞煩趙神醫,不知道神醫你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越看著這位一臉難色的都頭,心中大概猜到了這位是要和自己有什麼交代。就轉頭看向身邊的兩個女孩子,微微一笑,給了她們一個放心的眼神,讓她們暫時先離開一會。
於是就在兩個眼圈發紅的少女,一起狠狠的瞪了一眼這個一臉無奈的何都頭一眼後,這才依依不捨的站到一旁,眼睛卻是半刻鐘不離開趙越的身體,就好像生怕下一刻就看不到了一般……
何都頭神色尷尬的走到趙越近前,先是揶揄的說道:「趙神醫身邊有兩位紅顏知己,倒是羨煞旁人……」然後見趙越目光灼然的盯著自己看,他這才悻悻的壓低聲音說道:「和趙神醫你商量一件事情,那個今天的事情你看是不是能容在下,不是,是容我們順天府……」
不等何都頭把話說完,趙越也已經明白了這個滑頭的意思,無非就是提醒自己,如果順天府沒有「及時破案」的話,希望自己不要太過追究,或者是說,對方是在擔心自己身後的那位東廠提督太監會抓住這件事情不放,做出一些讓順天府丟失顏面的事情?
想到這裡,本來就不怎麼指望這些古代警察能夠成什麼事的趙越,就笑了笑,點頭說道:「何都頭的話我明白,既然如此,那麼何都頭,我現在身體多有不適,現在就離開這裡,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何都頭聞言就是一愣,他可沒想到趙越竟然如此好說話。不過愣了一下之後,何都頭頓時的臉上笑的跟盛開的菊花似得,要多燦爛有多燦爛,急忙點頭,哈哈笑道:「趙神醫果然是非尋常之人,和聰明人講話就是愉快。哈哈,既然如此,那麼在下就不帶趙神醫回衙門錄口供了,趙神醫身體受傷頗重,依我看就趕緊回去休息養傷,如果順天府這邊需要趙神醫幫忙,在下必定會親自登門拜訪……」
說完何都頭就好像是送瘟神似得,急忙吩咐手下人替趙越他們分開圍觀的群眾,打開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出來。
趙越自然也不想在這裡多做停留,點頭笑了一下,就對自己這邊的人示意離開。
於是也不管沈通有多不服氣,還有賀震幾個漢子一臉的陰沉,趙越轉身就上了許肅之前和自己匯合時乘坐的那輛馬車。然後一大幫子人,就在一種十分警覺和緊張的氣氛下,快速的向趙越的「梅園」前進——畢竟誰也不能保證躲在陰暗角落裡的人,不會第二次出手!
就這樣何都頭帶著順天府的一班手下收拾手尾,而趙越等人則是提心吊膽的回到了「梅園」。
一到家,早有門子進去通報老爺回府的消息,同時打開大門迎接趙越等人。可是當看到趙越那一副狼狽的模樣,梅園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都無不是大為吃驚,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自家的老爺傷成這副樣子。
而聞訊趕來的管家更是嚇得差點魂飛魄散,慌張之下就喊著人讓去叫大夫。
趙越沒好氣的笑罵道:「我這邊就有一位太醫院的御醫,還叫什麼大夫。你們也別慌張,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擦破了一點皮嘛。」然後又看了一眼身旁攙扶著他,不離左右的王葳蕤,更是笑道:「王姑娘也是學醫的出身,你看我現在生龍活虎的,像是有病的人嗎?嘶……」
話音未落,趙越一齜牙,臉上的表情卻是瞬間僵硬起來,然後就是一陣難看的抽搐……因為他這一笑竟然牽動了肩膀的傷口,這傷口一動,換誰誰疼!不過這時卻沒人可憐他,因為他此刻的表情實在是有點欠抽啊!
王葳蕤這時也恢復了她往昔的冷靜與睿智,雖然眼圈依然發紅,可還是沒好氣瞪了趙越一眼,然後就轉頭對管家說道:「勞煩管家去準備一些乾淨的溫水,還有毛巾,趙大哥這傷口恐怕還要重新包紮一下。」
管家見到王葳蕤吩咐,自然是連忙應聲下去佈置,這一刻他倒是沒有去問趙越是什麼意思了。或許是因為這幾天的接觸下來,這闔府上下早就知道了這位王姑娘能夠替趙越當這大半個家……這就是女主人啊!
不說趙越被人無視,只說時間不長,等家裡的下人按照王葳蕤的吩咐把要準備的東西全部送到房間裡,久不見人影的徐渭竟然也風風火火的出現在趙越的眼前。
「兄長,你這是怎麼了!剛進門我就聽說你身受重傷,開始小弟還不相信……呀,兄長你這是傷在哪裡?」徐渭從一進門,就表現的十分激動,看樣子是真的在擔心趙越這個剛剛結識不就的兄長了。
趙越這時正忍著身上傳來的陣陣疼痛,咬牙切齒的露出一絲笑容出來,算是對徐渭打過招呼了。先是說了一句「沒事兒……」然後就頂著一頭的冷汗,強笑著和在場的眾人介紹徐渭說道:「這位就是,嘶……就是我之前和你們說過的山陰徐渭徐文長。是我的一位好兄弟,你們可不要看他一副不起眼的樣子,這位的才學如果論起來,數遍大明朝,當稱前三甲也不為過!」
趙越話音一落,在場眾人全都齊刷刷的看向被趙越一番吹捧的有些臉上發燒的徐渭,他們是怎麼瞧也沒看出來這個清瘦的年輕人有什麼特殊之處,也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被趙越如此推崇!
賀震更是瞪大了眼睛,驚訝道:「前三甲?難不成這位徐公子比楊慎楊用修還有才華不成!」
楊慎!一聽到這個名字,除了趙越之外,眾人全都是聞之肅然起敬!
不得不說這位前朝的內閣首輔的公子,在大明朝的百姓心目中,無疑是一位耳熟能詳的大才子!想當年楊慎高中狀元,被譽為「文曲星」轉世,後來雖然因「大禮議」受廷杖,謫戍終老於雲南永昌衛。可是這位大才子,後世人卻是評價他「終明一世記誦之博,著述之富,慎可推為第一。」
由此可見,楊慎在民間的名聲有多大,簡直是家喻戶曉了。
而趙越把他和徐渭相提並論,卻是頓時讓眾人再次打起精神仔細欣賞起這位「大才子」了。
徐渭老臉通紅,尷尬的一笑,連忙拱手謙讓,直說趙越誇獎太過,讓大家不要信以為真。眼前的徐渭還很年輕,可不是後世那位不可一世的「青籐先生」,所以些許羞臊也是在所難免。
等好不容易滿足了眾人的好奇心,待注意力漸漸散去,徐渭才長出了一口氣,看著趙越苦笑一聲說道:「我現在也相信兄長你沒有大礙了。」
言下之意,要是有什麼大礙,你也沒精神頭揶揄自己了。
趙越倒是好心情,呵呵一笑,說道:「賢弟你這就不對了,正所謂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你現在就是在經歷這樣一個階段,所以你的才華,大家看不到,可是我能看到。因此你可不要以為我剛才是在開你玩笑……不過說實話,我現在的確是沒有什麼事兒,不是說了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這正等著否極泰來呢。」
這時徐渭已經從大家的口中得知了之前發生的事情,以他的聰明,當然就猜到了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伏殺。可是徐渭畢竟是非比常人,倒是沒有把心中的擔憂表露出來,陪著趙越又笑了笑,這才說道:「既然順天府接了這差事,怕是以後幾天裡整個京城怕都是要風聲鶴唳一陣子了。不過兄長能夠完好無損的在這裡,也是福大命大。只是兄長日後出門,還要加點小心,不要讓那些見不得人的陰險小人有機可乘。」
趙越點了點頭,其實他也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裡。因為在他想來,對方既然一擊不中,必然不會頂風作案,最起碼短期之內自己應該沒有什麼事情,不用為安全操心。可是另外一方面,趙越心裡面卻是在暗自警惕,畢竟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最好的防守就是主動出擊。
可惜趙越一時之間自己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就只能把心中的心思隱而不發,坐待時機了。
到是現在,一大屋子的人圍在自己身邊,就好像自己這個傷員病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似得,總讓趙越這個平時專門給別人治病的外科大夫心中有少許不適應的感覺。
不過好在大傢伙也看出來趙越的精神有些萎頓,估計是勞心勞力的一天,再加上受驚出了那麼一檔子不開心的事情,所以疲乏了。因此眾人就很識趣的告辭離開,當然了,臨去時的叮囑是必不可少的。
許肅那小子也道,說是先回家給家裡報個喜,讓他娘親好好跟著開心開心,晚上他再過來……趙越倒是讓許肅別過來了,來回折騰不說,自己也不打算招待他晚飯。
而徐渭這傢伙倒是見旁人都離開了,可他屁股也不挪動地方,竟然賴在了趙越這裡。還露出一臉羨慕的看著趙越身旁一大一小兩個佳人。如果不是趙越深知此人不是什麼好色之徒,估計這時候都怕是要把這位未來的青籐先生當成嚴世蕃看待,亂棍打出去了。
等到房間內重新安靜了下來,王葳蕤又親自去廚房為趙越熬製湯藥,只留下沈雪一個小丫頭近前伺候著趙越,徐渭這才表情嚴肅起來,冷靜的眸子掃了一眼小鳥依人的沈雪,這才沉聲說道:「這件事情怕是和楚王府有關。」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本來都把這件事藏在心中的趙越頓時驚的抬起頭來,看了徐渭,又看了一眼身邊一臉驚訝的沈雪,就先對沈雪笑道:「小雪,你先去看看王家姐姐藥熬的怎麼樣了,幫幫忙去。」
沈雪雖然不會說話,可不代表她不會看眼色,見趙越想要和這個叫徐渭的單獨說話,小丫頭再不情願也只得撅著小嘴兒默默的退出房間去。
目送沈雪離開,徐渭收回目光就再次說道:「依兄長所言,那霍天德比試失利之後,卻是心中釋然而去。」
趙越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形,最後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此人雖然擺出一副要和許家分出一個生死出來的架勢,可是言語中卻是給許肅留了退路,只說離開京城,倒是沒有趕盡殺絕。」
徐渭先是搖頭,然後哈哈一笑,對趙越說道:「兄長可知兵法中有雲,圍城者最忌困獸猶鬥,好圍三闕一,那霍天德別看黯然退去,這十數年的恩怨,哪裡是一朝說消去就能消去的?」
趙越愣了愣,雖然他對人的身體結構五臟六腑如掌上觀紋一清二楚,可是說到這對人心的瞭解,卻真的是談不上是一個專家。而徐渭這人固然是性格有些偏激,但他的才華卻是貨真價實,要不然日後這位大才也不會如了胡宗憲的法眼,成為人家的首席幕僚,平蕩江南了!
因此趙越想了想,就猶豫的說道:「那賢弟你的意思是說,這霍天德是在演戲?」
徐渭正襟危坐,微微一笑,這個時候的他臉上流露出的光彩儘是自信,就見他淡然的說道:「演戲倒是未必,不過就是有些不甘心罷了。想必兄長也猜測過這楚王府世子為什麼會留戀京師,戀棧不去吧。咱們大明朝立國以來,地方藩王向來都是行事低調,少有這樣大張旗鼓的進京面聖之舉。這位楚王世子花費了一番心思進了京城,自然不是貪戀京城的繁華,如此一來,這楚王府必定是有所圖……霍天德身為楚王府奉祀正,又是世子心腹之人,自然不會是一個不知輕重之人,所以所謂的為父報仇之事未必是假,可未必如眾人所見如此單純。因此小弟大膽猜測一下,那霍天德必定是楚王府放出來的一個魚餌,只不過就是不知道他們要釣的大魚又在哪裡……」
說到此處,徐渭就目光閃爍的望著沉思中的趙越不再多言。只等趙越自己消化這一番話,去理解這其中的含義。
房間內一片安靜,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趙越才長歎一聲說道:「原以為不過是一場私怨,卻沒想到竟然還牽扯到天家的事情。這算不算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過這位楚王世子難道是把當今朝廷裡的諸位大人們都當成白癡不成?他還是因為,如今可以重蹈武宗皇帝故事……」
武宗皇帝?趙越說的是嘉靖繼位之前的那位正德皇帝朱厚照。想當年正德帝因病駕崩,因為沒有子嗣,又是單傳,因此皇太后和內閣首輔楊廷和決定,由最近支的皇室,武宗的堂弟朱厚熜弟繼承皇位,這才有了現如今的嘉靖皇帝。
而現如今嘉靖皇帝久居西苑,又子嗣單薄,太子又體弱多病,最近東宮那邊更是傳出來不好的消息,所以……
徐渭眼睛一亮,立刻就高深莫測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