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感激不盡
鶴年堂的後堂中,此時一站一坐著有兩個頭上戴著那種類似蚊帳紗簾帽子的女子。
站立的這個女人雖然也戴著紗帽,可是隱約中也看得出來這女人年紀恐怕也已經有不少了,大概三十歲上下,在這個時代來說,究竟是半老徐娘那種級別的了。
而坐著的女人一直低著頭,不知道為什麼,一眼看上去就給人一種陰沉的氣息,準確的說,就是一股即將死去的感覺,讓人一看到她,就不禁後退一步,試圖與她拉開距離,而且自她身上隱隱傳出的一股難以形容的藥物味道還有淡淡的惡臭,都似乎在向人證明著什麼。
這兩個女人如果說身上都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她們的穿著打扮都不同於普通的良家婦女,身上穿戴鮮艷,卻略顯得幾分庸俗,佩戴金銀首飾,可一眼就知道都是便宜貨。總的給人一種十分廉價的感覺。
趙越從丁鵬口中得知,這兩個女人就是出來的「窯姐」,也就是俗稱的「妓女」。
大明朝「妓女」分為三種,一種是官妓,比如說是西郊教坊司的女子,她們大多數都是來自犯官家庭,曾經也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可惜都是因為家人的牽連,一朝淪落紅塵,成為了為世人所任意欺辱唾棄的可憐女人。第二種是在官府登記過,可以合法「出來賣」的妓女,這些女人的成分就複雜了許多,雖然大多數都是普通貧苦老百姓家的女兒,因為種種原因養活不起,被迫賣進了這些煙花之所,可也有一部分是被那些人販子拐來的女孩兒,被迫流落紅塵,總之這一種是妓女這個行當的主流群體。而最後的一種,就是不被官府承認的私娼,還有單門單戶做這種皮肉生意的半掩門子,這一類的社會地位最低,或許說根本就沒有過什麼地位……但是不管是哪一種,就階級成分而言,自前朝也就是大元至今,她們的社會地位都處在一種十分畸形的位置上。
出了名的妓女,也就是所謂的名妓,可以與社會最上層的士子扯上關係,甚至是會銘記史冊。諸如什麼秦淮八艷,幾大名妓之類。往往就有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子,甚至比狀元郎都來的有才華,但是很遺憾,這不是一個女權興起的時代,她們再有才學有能力,也只是男人的玩物,唯一與眾不同的或許就是她們那一身足可以名揚千古的艷名罷了。而尋常女子,一生都是在煙花之地打滾,遊走與諸多男人中間,喜怒哀樂,旁人是無法體會,雖然最後泯滅與紅塵之中,可是還活躍的時期,衣著光鮮,似乎也比普通的販夫走卒來的還要有風光,有體面,似乎在這個時候起,社會上就有一種笑貧不笑娼的風氣。
但是不管是哪一種,只要是女子沒有了生意,青春不在,沒有從良,那無論之前多麼光鮮,在這一刻她們都已經不能夠被叫做人了。
這是一種殘酷的現實,雖然趙越無法接受,可是從眾人的目光當中卻是已經能夠看到這一點。
而身為妓女的她們,最終也只能自賤身份,蹉跎一生而已。最終表現出來的就是毫無禮義廉恥,完全放棄了為人的尊嚴,然後就像是眼前這個女子一樣,淒厲的痛苦尖叫,滿口污言穢語,簡直是難以入耳。
一幫大老爺們來到後堂,首先看到的就是站著的這個女人撒潑的一幕,嘴裡罵著有多難聽就要多難聽的髒話,哪怕是聽在男人耳中,都不覺得有些臉紅。
丁鵬好不尷尬,急忙上前讓人制止這個女人如此醜態,同時大聲喊道:「豈有此理!這裡是鶴年堂,不是,你要是想要撒潑,就離開我這裡,我這裡可不是給你這種女人糟盡的地方……來人啊!還不趕緊把這個瘋女人給我拉開!」
說話間已經有幾個夥計,硬著頭皮上去與那女人拉扯。看到這一幕的不少老先生都不由得氣的一跺腳,嘴裡不住的重複「傷風敗俗」之類的話語,表現的倒是很道貌岸然。
嚴世蕃還有羅龍文這兩個衣冠禽獸,初時聽說後面有兩名妓女,所以過來的時候都表現的很興奮。可是等到看到了本尊,這二位就立刻沒了好臉色,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沒一會就躲到了後面去了。羅龍文還一個勁的叫著「晦氣」。
趙越見此臉上一陣鄙夷,不過也慶幸剛才沒有讓王葳蕤還有沈雪她們過來。沈通那小子倒是沒按住,屁顛屁顛的跑過來看熱鬧,可惜當他看到這一幕,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就好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樣。也不知道經過了這一幕會不會給這孩子留下什麼不好的心理陰影……
這個時候那個女人也看到眾人,知道自己這邊一鬧達到了目的,總算是驚動了堂前的諸位大夫。因此她也不折騰了,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道:「說什麼要找名醫給我們姐妹治病,人來了,等了一上午了,連一個問一句話的人都沒有。我們是婊子,可不是傻子,讓你們糟蹋了,最後還得給你們這些男的當猴一樣耍!反正人都已經快死了,死了也乾淨,本來我們這些婊子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就是受罪,就不該活……嗚嗚。」
真不知道別人聽到這個女人又哭又叫,最後這一副悲慼的狀況,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總之趙越有些不知所措,同時也有點感慨……沒錯,這就是今天的第三場比試的內容,所謂的疑難雜症!
丁鵬丁少東家在前面的時候就已經低聲的與眾人交代了情況——那邊坐著全身上下渙散著一股死人氣息的女人,換了「髒病」。
「髒病?」當初一聽說這兩個字眼兒,趙越清楚的感覺到當時大堂內所有的大夫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任憑他們想破了頭,也萬萬沒想到丁鵬這傢伙竟然會找了這麼一個讓人感到噁心的病症來作為第三場決定勝負的比賽內容。
就連梁宏公和杜文孚這兩位醫學泰斗,品行最出眾的老大夫,眼神中都閃過了幾分不悅。也不知道是不悅什麼。
不過許肅倒是倒吸了一口冷氣,顯然這小子也在驚訝自己險些就與這種倒霉的病症接觸到了。可是這小子等把閃爍的目光投向趙越的時候,就驚疑的發現自己的老師似乎除了眉頭比往常緊鎖了一些,倒是沒有太多的感情變化。
總之一句話,恐怕在場眾人中超過八成人心裡面就只有一句話,那就是那個想出來比賽題目的傢伙,實在是——夠缺德的。
「髒病」其實就是一般在大街小巷居民區樓道裡或者電線桿上貼著的那些小廣告,也就是常見的性病。一種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在性格比較含蓄的國人心裡面,都比較難以啟齒的一種病症。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病症都被與「不正經」,與「人品」畫上了等號。殊不知道,其實「性病」就和普通的發燒感冒一樣,都是普通的常見病症,最起碼在醫生眼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無非都是細菌感染類的病症,如果是前期發現處理的及時,並不影響任何生活和工作……倒霉就倒霉在大家對這種病症的認知態度有些畸形,或者是一種心理疾病,導致了小問題變成了大問題,大問題最後演變一場場杯具而已。
如此一來,趙越能夠理解大家此時的心情,卻是不認可這種「諱疾忌醫」的態度。
但是也正因為大環境風氣如此,才導致了眼前的一幕。
一個妓女身患「髒病」,看似已經「病入膏肓」。而「鶴年堂」這位丁少東家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然事先就許了她包治痊癒的承諾,但是只有一條,那就是同意成為這最後一場比試的道具。
正所謂是螻蟻尚且有偷生之心,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大活人。
本來心若死灰,一朝有一根救命的稻草,這個早就被老鴇丟進了柴房,任憑她自生自滅的女人,最終還是迫不及待的伸出手來試圖抓住這一次的生機。
可惜整個能夠幫她的人並不多,準確的是說,大家都不敢幫她。畢竟她患上的是「髒病」,而妓女這個特殊的職業,就注定了其他昔日的「好姐妹」不會冒著被傳染的風險,拉她一把,最後也只能像是躲瘟疫一樣的躲著她。不過最終,還是有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就是眼前這個被人視為瘋婆子的女人。就從這女人最後關頭所爆發出的勇氣還有情意上,她理所應當的應該贏得世人的讚賞,但是很可惜,她的身份讓人選擇性的無視了這一點……
而現在,一幫子大夫看一個女人大哭大鬧,要做出的選擇就是,是讓這個得了「髒病」的女人自生自滅,還是大發善心一把,救這個妓女於水火。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一個人的身上——許肅!
「呵呵,許公子,你看這事兒……」丁鵬嘿然一笑,臉上全然不見任何尷尬,就好像他是一個外人似得,旁觀者,要多雲淡風輕有多雲淡風輕。因為在控制住局面之後,他忽然發現這件事的正主兒還沒有跑,自己似乎並不需要承擔責任。
許肅也傻了,他這半輩子雖然都是在各種醫術還有草藥中混過來的,在太醫院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念頭,最後還混成了一名御醫。
可是這不代表他救治過失足女性,接手過這種令人難以啟齒的病症。
更何況這病你讓許肅他怎麼醫治,哪怕面前的是一個妓女。
不過不承認許肅這木頭樁子似得呆子,在這一刻表現的並沒有讓趙越感到失望,竟然點了點頭,神色凝重的說道:「雖然這第三場比試不用再比了。可是既然人已經請來了,在下也不會讓丁少東家失信於人,這件事情在下接下了。」
話音一落,在場眾人看許肅的眼神都變了。
儘管不少人都覺得許肅這麼做有點犯傻氣,可是不得不說,就憑這一份敢擔當的態度,就足以讓眾人為之肅然起敬,心中暗挑大拇指,心說真不愧是一條漢子。這個許肅倒是也沒有辱沒了許紳的名聲。
梁宏公、杜文孚等人也都是齊齊點頭,眼神中充滿了讚賞。相信從這一天開始,整個順天府的醫藥行當恐怕都會知道有許肅這麼一個人了。
趙越也對這個學生頗為滿意,身為醫生就應該如此。
可惜還不等趙越這邊讚賞完呢,就見許肅這傢伙轉回頭就衝著他一躬到底,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難得的壞笑出來,然後正色說道:「老師,學生雖然答應醫治,可是自知醫道不精,恐怕耽誤了這位女病者的病情。所以學生冒昧一句,還請老師你出手相助……」
「你……」趙越一聽這話差點沒被許肅氣了一個倒仰,心說怎麼轉了一圈,這事情又回到了我的頭上。
一時之間後堂之內的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古怪起來,想必他們也沒想到許肅竟然還是一個滑頭,眨眼的功夫就把這麼一個燙手的山芋丟到了自己老師的頭上……
「真的是後生可畏啊!」不少人心中的暗暗讚歎道。
不過事到如今,他們倒是對趙越充滿好奇起來,也想要見識見識許肅的這位老師的本事,是不是名副其實。話說,此刻大家已經全都知道了趙越這一段時間以來的豐功偉業,也都知道此人如今身在太醫院,又有一身據說是傳自華佗神醫的絕技。當然,大家都是捕風捉影,知道一些片段而已,對於趙越具體的事情他們並不瞭解。
似乎是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救自己好姐妹最後的一個機會,坐在地上剛才還嚎啕大哭的女人立刻爬起身來,幾乎是爬到了趙越面前,不由分說就給趙越與許肅兩個人磕頭,口中一個勁的哀求道:「求求先生大發慈悲……」
趙越開始還被嚇了一跳,不過連忙反應過來,用手一把將這個女人攙扶住,安慰她道:「快快起來,不用再擔心了,這病我治了!」
聽到趙越的保證,這女人倒是沒有了之前的瘋勁兒,想要繼續磕頭,可惜挨不過趙越力氣大,最後也只能半推半就的站起身來。
直到此刻,趙越才沒好氣的回頭瞪了許肅一眼,然後就放下身旁的這個女人,目光落在了那邊死氣沉沉的女子身上。
這時旁邊的丁鵬已經湊近過來,在趙越旁邊將這個女子的情況介紹了一遍。
趙越對這個女子是哪一家妓院來的,叫什麼花名之類的都不感興趣,只關心這個女子的病情發展。
可惜對於這些,丁少東家明顯有些生疏,表情尷尬的嘿然一笑,就搖了搖頭,看樣子他也不清楚這個女子身上的情況進行到哪一步了。
趙越當即不再聽丁鵬廢話,來到這個從一開始就沒有半點活人氣息的女子身旁,想要開口詢問一下,可惜這個女子的尷尬身份讓趙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才好,嘴巴囁嚅了一下,只得回過頭去看自己的寶貝徒弟許肅,似乎是想從他那裡得到幫助。
可惜許肅這傢伙木訥的很,自然不能和趙越心有靈犀,一臉的茫然,看他也是白看。
趙越不得已之下,只得衝著眾人說道:「那個抱歉諸位,這裡有些不方便,你們看看是不是能夠出去等一下……」
直到此刻一群人才恍然大悟,雖然好奇趙越如何給這個女人治病,但是也知道待會肯定有不方便的地方,所以也只能無奈的訕笑一聲退出後堂。
最後整個後堂就只剩下梁宏公和杜文孚,以及鶴年堂的少東家丁鵬,還有原本是這件事情正主兒的許肅。
於是等到四周沒有了閒雜人等,趙越這才對這個女人說道:「這位小姐,在下趙越趙子川,是一位大夫。不知道可否讓在下幫你檢查一下身體,如果有所冒犯,還望小姐你多多包涵。」
趙越如此客氣,一旁陪伴的女人倒是表現的很慌張的樣子,不等當事人反應,她就已經不住的點頭,然後說道:「趙先生你不知道,自從我家妹妹得了這麼一個天殺的髒病,就變得不愛說話了。要是有所失禮,還望先生你不要見怪……只不過這個檢查應該怎麼檢查?」
趙越聽到這話才恍然醒悟過來,眼前不是在現代,而是在大明朝。
現代婦科檢查,女性患者不用迴避男醫生,可是這個時代明顯就不太合適了。正所謂是男女授受不親,一旦有了肌膚之親,其中所引發的社會道德問題可就嚴重了。哪怕面前的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
不過就在趙越斟酌著話語,準備詢問對方身體病情的時候,讓趙越意想不到的事情忽然發生了。
就見面前的這個頭戴紗帽的女子,忽然發出一陣低沉卻又痛苦的呻吟聲,緊接著一個沙啞難聽的聲音隨之響起:「敢問先生,可有讓人一死了之的藥方,如果有,小女子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