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著腦袋一進家門,一幕溫馨的景象差點兒讓我落了眼淚。劉梅手裡捻著一枚棋子文文靜靜地坐在來順的床邊,來順安靜地盤著腿坐在床上,托著腮幫子考慮下一步棋。我爸爸端著一杯水坐在一旁觀戰。電視機開著,聲音很小,屋裡飄著京劇花旦輕柔的唱腔。我爸爸聽見了我開門的聲音,沒有回頭:「飯給你留在鍋裡,是小梅做的……哎,順子,飛相啊!」
劉梅扭頭看了我一眼,放下棋子,走過來接過我的上衣,嗔怪地說:「老是這麼晚回來,飯都吃不上熱乎的。」
不行,我的鼻子發酸,心裡很不是滋味,劉梅對我這麼好,我竟然滿腦子都是那個風塵女子,趕緊進了廚房。
掀開鍋,我的眼睛濕潤了,連忙擠幾下眼睛,把飯菜端了出來:「劉梅的手藝真不錯,這個香啊。」
「香就好。以後不要在外面吃了,」劉梅說,「錢要省著花,能在家裡吃的飯盡量不要在外面吃。」
「這小子覺得自己是個資本家,就差給他雇上幾個傭人了,吃去吧。」我爸爸衝我擺了擺手。
「你們說的都對……」感覺一陣內疚,我連忙進了自己的屋。
我實在是一點兒胃口都沒有,吃了一口菜,就跟嚼木渣一樣,乾脆不吃了,找出一張報紙把菜倒上,包起來掖到了床底,我怕讓劉梅發現我沒吃,以為是嫌她做得不好。嘴上叼著一口饅頭,我躺到了床上。眼前一花,沉沉睡去。
我做夢了,夢中我來到了一個原始森林,到處都是奔跑著的野獸。有一隻比樓房還高的恐龍呼哧呼哧地向我走來,我怕它一腳踩死我,沿著泥濘的沼澤沒命地往前跑,跑著跑著就鑽進了一個幽黑的山洞。山洞裡的情況比外面還要糟糕,裡面爬滿了毒蛇,它們無一例外地豎成一根棍子,簌簌地衝我吐信子。我轉回身子往外跑,那只恐龍竟然害怕了,呼哧呼哧跑遠了。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原始人,長著一雙猛犸像那樣的牙齒,手裡還拿著一挺機關鎗。我的身上背滿了獵物,甚至還有一隻老虎,我趴在地上,把機關鎗架在一塊石頭上,朝著森林深處扣動了扳機,到處都是鮮血,我發現倒在我面前的竟然全都是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我想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撐在地上的兩條胳膊變成了狼的前腿,它們正在迅速地長毛,金黃金黃。我感覺自己的臉也在拉長,似乎是在往狼那邊靠近,我驚恐萬分,想喊叫,喊出來的聲音竟是一聲狼嗥。
我忽地坐了起來,大汗淋漓。劉梅和我爸爸站在我的面前,他們被我嚇著了,看著我目瞪口呆。
夢中的情景還在眼前晃悠,我知道自己剛才發出了嚇人的喊叫,連忙笑了笑:「我做夢了。」
我爸爸走過來,扶著我的脊背讓我躺下,輕輕蓋上了我的被子:「這孩子,做夢還學驢叫呢。」
劉梅從我的枕頭邊拿起那塊饅頭,瞪我一眼說:「別光顧著掙錢,身體要緊,看你熬得這個樣子……好好睡吧,覺得累就在家裡休息兩天,正好我們學校放假了,我可以去市場幫你照顧生意,不放心來順的話,我帶他一起去。」
我一激靈,坐了起來:「小劉,市場那邊很麻煩的,你去了也幫不上忙,再說大家都不認識你……」
爸爸理解我的心情,打岔道:「他那裡那麼多人,你去幹什麼?不管他,明天咱們爬山去。」
我不放心這老少三個人出門:「明天我讓王東陪你們一起去。」
劉梅說,不用,咱爸爸身體很好,來順也聽話,再說不是還有我嘛。
我一激動,翻身下床,輕輕握住了劉梅的手:「好媳婦。來,我跟你下兩盤。」
劉梅正在扭捏,我爸爸抱著膀子笑上了:「多好?呵呵,真好……」轉身沖外面喊,「順子,把棋盤拿進來。」
外面沒有應聲,我推門一看,來順蜷在沙發上睡得死沉死沉,像一根棍子。
清明節那天,我帶著來順去了公墓。先是給我爺爺燒了紙,磕了幾個頭,我跪到了我媽的墳頭,胸口憋悶不堪,我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了。我哥哥的墳在離我媽不遠的地方,是很小的一個墳包,看上去像是一撮土。給我媽燒紙的時候,我看見來順跪在那裡,抓起地上的土,一把一把地往我哥的墳頭上撒。風吹散了土,就像揚起來的骨灰。我給我哥哥的墳頭壓了幾張紙,默默地跪到了來順的身邊。來順在說話,他說,爸爸,你在那邊好好的,不要擔心我,我很好,我爺爺好,我媽好,我二爸爸也好,來順這個學期是三好學生,來順將來要考大學給你爭氣……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就哽咽起來,我以為她哭了,伸出手去摸他的眼睛,可是我沒有摸到眼淚,扳過他的臉一看,他的面色硬朗,他的目光陰沉,讓我想到了小時候的我哥哥。我摸著來順的脊背,來順的眼淚就下來了,跪在那兒無聲地哭。我起身,遠遠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哥的墳頭在柔和的陽光下幽靜地浮動,感覺此刻他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抽著煙衝我微笑,大寬,別擔心,我已經習慣了陰間的生活。
我走回來,抱著來順自言自語地念叨一些我跟我哥的往事,感覺我哥哥彷彿就在身邊聽著。
念叨了一陣,我說,老大你放心好了,咱爸的身體結實得像水牛,寶寶的病快要好了,我很快就讓他們母子團聚。
來順抱著我的脖子說,爸爸你不用說這些,我不想我媽,讓爸爸好好在那邊活著就行了。
我知道來順的心思,有一次我帶著他去看林寶寶,母子倆抱頭痛哭,正常人都不忍心看下去。回來的路上他沒有說一句話,眼睛瞪著一個地方,老僧入定一般安詳。後來我聽我爸爸說,來順這小子很混蛋呢,又說夢話,罵他媽呢,好像說他媽是只破鞋,不該帶他來這個世上,他是個沒有親爸爸的野種。這話讓我聽了十分不爽,想要抽他,一想,拉倒吧,林寶寶當年也實在是扯淡,為了早一天回城就劈拉著大腿讓人家操,連孩子都生出來了,你讓這樣的孩子怎麼活?我想想,來順也真不容易,三四歲來了他媽這邊,小腦子『溜清兒』,可是他從來沒有牴觸情緒,該喊媽媽喊媽媽,該喊爸爸喊爸爸……
那天晚上,劉梅沒走……我跟她完成了從戀人到夫妻的過程。這個過程回憶起來讓我有些納悶,這麼簡單?沒有所謂的勾引,甚至連我經常掛在嘴邊的「江湖義氣」都沒來得及說,就開始了。整個過程非常倉促,幾乎沒有什麼鋪墊,直入主題,現在想起來,很容易就讓我聯想到三國時趙子龍殺進曹營,七進七出的場景。劉梅流了很多血,我流了很多汗,我發現自己的確是一員猛將……早晨起來的時候,劉梅不見了,我爸爸在外屋吹口哨,他吹的是《義勇軍進行曲》的調子。
心裡有事兒藏著,我不敢看我爸爸的臉,匆匆洗了一把臉:「你們決定今天要去爬山嗎?」我爸爸說,爬。我說一句「王東跟你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鼠竄般跑出了家門。回頭看一眼大門,大門是新漆的,陽光下閃著幽藍的光。院子裡的槐樹開花了,風一吹,漫天槐花猶如下著一場大雪。胡同裡一個老頭推著車子在喊,收瓶子嘍——我一把將他的草帽扯下來,嗖的拋到了天上,那個老頭不解地看著我的背影,嘟囔,這個胡同裡還住著個神經病?拐出胡同上了大路,站在路邊,我回頭看了一眼我家低矮的平房,暗暗發誓,等我和劉梅結了婚,一定要在靠海的地方買一套很大的房子,讓我爸爸和來順還有林寶寶跟我們住在一起,過上揚眉吐氣的日子。爸爸不想買?不行,本少爺結婚成人啦。
剛進庫房坐下,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我接起來,是大光打來的:「寬哥,事情沒辦好。」
我的心一緊:「發生意外了?怎麼回事兒?」
大光的語氣很是沮喪:「沒想到這個老傢伙那麼嘴硬,他根本不聽我的,他說血債要用血來償。」
我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說:「這很正常,心裡憋屈嘛。說說他怎麼個意思?」
「他是昨天下午醒過來的,看樣子氣色不錯。今天一早我去了醫院,對他老婆說我是檢察院的,來瞭解一下情況,他老婆上來就罵,他都被人砍成這樣了,你們檢察院還來幹什麼?」大光苦笑一聲,「這個老混蛋可能是經常被檢察院的人找呢。我跟他老婆解釋說,我來找他不是因為他的經濟問題,我是來瞭解一下這次的情況的,他老婆就讓我進去了。老錢起初還真以為我是檢察院的,一個勁地強調他沒欠別人的錢,囉嗦了一大堆名字,看樣子他欠了不少人的錢。我沒跟他囉嗦,直接把昨天咱們商量好的那番話說了。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拿槍頂著他的大腿。誰知道這老小子豁出去了,讓我走,說讓你等著,他不會跟你拉倒的。我還想威脅他,他小兒子進來了,他小兒子說,告訴張寬,他幹了什麼我要照樣干回來。」
照樣干回來?照什麼樣?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別說了,你馬上回來!」
我一把關了電話,直接撥了王東的電話:「你馬上去我家,帶上傢伙,先別讓我爸出門!」
放下電話,我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又撥通了蒯斌的大哥大:「蒯哥,我的事兒你處理得怎麼樣了?」
蒯斌笑道:「放心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辦了一件錯事兒,我不該讓大光去找老錢的,應該保持沉默,靜觀其變。
我說:「蒯哥,老錢有一個兒子是干律師的,這個得防備著點兒。」
蒯斌不屑地一哼:「律師更應該明白法律程序,砍人跟欠錢不是一碼事兒,等他反應過來,咱這邊早了事兒。」
我放心了:「那好。只要你那邊給我壓住了,我這邊天塌下來也不要緊……」
蒯斌一愣:「慢!聽你這意思,老錢還想跟你玩玩?」
我把剛才得到的信息告訴了他,蒯斌笑得很輕蔑:「那好啊,讓他蹦達,蹦達厲害了我出面弄他。」
你出什麼面?讓警察抓他?還沒到那一步呢,我說:「這你就不用心事了,我防備著他好了。」
蒯斌在那邊沉吟了片刻,悶聲說:「你先下手,派人砍他兒子,讓他徹底『逼裂』。」
我笑道:「蒯哥,這些年我還以為你『收山』了呢,還這麼猛啊。這他媽更黑,滿門抄斬啊這叫……先處理他爹這面吧,一個小拾草的,我還真沒把他放在眼裡呢。」蒯斌自言自語道:「老錢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他根本不是你的個兒啊,這不是找死嗎?難道他真的活夠了?不能啊。我明白了,這個老混蛋的小尾巴往哪裡甩逃不過我的眼睛,他這是想賴帳!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他不是欠你三萬塊錢嗎?他是想先給自己紮起架子來,嚇唬你,從而把他欠你的帳賴掉。你這樣,從老虎那裡抽幾個牙口結實點兒的夥計,直接抓到老錢他小兒子,把他的手剁掉。他吃了虧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可是他有什麼證據告你?後面的事情我來處理好了,讓老錢把三萬塊錢吐出來,就算是我打點關係的費用,你吃點兒虧『添巴』著就行了。」
我的腦子像是點了一盞燈,赫然亮了起來。對呀!蒯斌分析的太對了,無論從哪個方面講,老錢都不應該跟我這麼幹,他膽小如鼠。曾經有一次他給我送鯧魚,因為價格問題跟驢四兒吵吵了兩句,驢四兒說不過他,抄起一把漁叉就要掄他,他嚇得一張老臉跟木乃伊差不多,那張皮幾乎都要掉下來了。我過去呵斥驢四兒的時候,他竟然躲在我的身後戰戰兢兢地說,小張,別為了我傷了兄弟們的和氣,聽這位兄弟的,我賠點兒錢無所謂。我沒讓驢四兒繼續跟他講價,罵他一聲就走了。後來我聽驢四兒說,老錢嚇得不成樣子,中午把他請到市場外面的那家飯店好一頓賠不是,就差下跪了。既然這樣,他欠我錢的時候肯定也是心驚膽戰,可是為了自己瀟灑就什麼也顧不上了,甚至以為我不會為這幾個小錢兒跟他糾纏不休。這麼一分析,我彷彿一下子從嗓子眼裡看到了老錢的屁眼兒,呵,這個老混蛋,快要死了還跟我玩腦子呢。
「蒯斌你這個老狐狸啊……」我一拍桌子,「行!就照你說的辦。」
「今天先別辦,那樣殘忍了點兒,」蒯斌沉聲說,「他兒子不是威脅你嗎?派人先盯他幾天。」
「也好,」我笑了,「蒯哥,我準備高薪聘請你當我的軍師,不知意下如何?」
「你雇得起我嗎?」
「雇不起。」我掛了電話,沖天吐了一口氣,操,誰敢雇你?你是個狼和狐狸雜交的品種。
關上門,我給王東打了一個電話,沒等開口,王東就笑了:「哈,我讓你爸爸給笑死了,一路唱戲!」
話筒裡人聲嘈雜,估計他們已經上了山,看樣子沒什麼事情,我叮囑了王東幾句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把頭伸到窗外把驢四兒喊了上來:「你去銀行取十萬塊錢,取回來幫我算算人頭,晚上發獎金。」
驢四兒道聲「得令」,風一般飛走而去。
剛喘了一口氣,大光來電話了:「寬哥,老錢他小兒子上了去臨沂的長途車,跟不跟上?」
我沒有猶豫:「跟上,給我盯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