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總是颳風,整個下街塵土飛揚,樹枝上掛滿了碎紙屑和塑料袋。一些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也來湊熱鬧,不是喊著大力推進改革步伐就是喊著加強無產階級專政,堅決打擊犯罪活動。偶爾還有拉著判了死刑的犯人的大卡車來這裡遊街,那些半死不活的犯人或昂首挺胸,或垂頭喪氣,臉上無一例外地籠著一絲茫然。大風刮得最猛烈的那天,王東跑來我家,拉我到門口,一驚一乍地說:「二哥,你知道剛才我看見誰了?大有!大有站在卡車上,反綁著,後面插著亡命牌,上面寫著殺人犯。押他的警察去摁他的脖子,他不服,脖子挺得跟旗桿似的。好傢伙,我第一次看見還有這麼拿死不當回事兒的人。」
我知道大有早晚就是一個死。前幾天,一個因為掏包被「搜捕」進去,後來檢舉別人被放回來的夥計對我說,他在看守所跟大有在一個號兒裡呆過。說起下街的事情,大有說,下街的兄弟不錯,就是有點兒土,排外呢,也不想往外發展。那夥計說,下街的一哥很猛。大有說,猛歸猛,可是他那德行永遠發展不起來,我倒是覺得他弟弟不錯,將來能成氣候。那夥計覺得大有對下街人的印象還不算壞,就跟他套近乎,剛熱乎了幾天,大有就判刑了,死緩,隨即去了勞改隊。十月份,監獄裡搞了個「交代余罪,檢舉揭發別人犯罪行為」的活動,大有就被押到了小號,據說是有人檢舉他殺過人。我聽了這些,有一種麻木的感覺,覺得他離我很遠,他是死是活與我沒有什麼關係。可我現在聽說他判了死刑,心裡竟然升起一絲失落。
我歪過腦袋聽大街上的風聲與嘈雜的高音喇叭聲,感覺心裡空蕩蕩的,彷彿自己也上了那些大卡車。
我們家沒有電視機,晚上我去王東家看《霍元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歌聲一直在耳邊迴響。
霍元甲在跟一個張著兔牙的女人談戀愛,王東躲閃著他媽的目光,跟淑芬**。
在淑芬老鼠叫喚般的伴奏中,我面部的肌肉在優雅地跳抽筋舞。
我斜眼看著淑芬,感覺她就像下街那些傳說中倚門而笑的妓女前輩,是那樣的沒羞沒臊,那樣的毫無廉恥,那樣的厚臉皮。她在我的心目中甚至有下作的感覺。我這麼感覺她並不是沒有道理。我哥折騰扎卡的那天晚上,淑芬當著王東的面兒沖金龍擠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金龍躲閃著,王東憤怒著,後來不歡而散。前幾天王東過生日,在林寶寶的飯店訂了桌,可是她卻失蹤了,後來聽說她去了金龍那裡,喝得酩酊大醉。王東要去找金龍拚命,我攔住了他,因為金龍跟我已經成了不錯的朋友,他一直在幫我留心著爛木頭的動向,幫我哥偵察著洪武的情況。我去找了金龍,告訴她不要再跟淑芬聯絡了。金龍說,我沒跟她聯絡啊,是她來找我的,她說王東太窩囊了,她不想跟王東處下去了。我說,王東窩囊,你比他強在哪裡?金龍說,我也沒說我比他強,人家淑芬說,我有前途,我的頭腦比他的靈活,將來能養活她。我說,不管她說什麼,我希望你們倆不要為了個女人翻臉,那很沒樣子。金龍使勁地咬牙,最後一跺腳,說,以後不跟她聯繫了,她再找我,我揍她。
金龍確實挺夠意思,那天王東說,淑芬真的被金龍扇了一巴掌,再也沒去找他。我開玩笑說,他動了你的韭菜蔥,你怎麼不去找他拚命?王東嘿嘿地笑,說,我那是個膘子。有天晚上,我請他們倆在寶寶餐廳吃飯,這倆混蛋絕口不提淑芬這事兒,喝得昏天黑地,一口一個兄弟互相叫。結帳的時候,我對林寶寶說,先賒著,等我上班發了工資就來結帳。林寶寶不讓我簽字,我以為她在跟我計較,金龍過來把帳結了。林寶寶說,我小叔子來這裡吃飯那是應該的,不過有人結帳我還是得要的。出了飯店,金龍對我說,寬哥你這樣下去可不好,出來玩兒的,沒有個三塊兩塊的哪能行?我的臉燙得厲害,一時竟然無話可說了。王東說,金龍你的口袋裡總是有銀子,怎麼發的財?金龍神秘兮兮地笑,哥兒幾個好好交往著,以後我教你們怎麼發財。走在回家的路上,金龍說,寬哥,說句不該說的話,現在這個年代,手裡沒有幾個小錢兒,混都沒法混。
我朦朧覺得金龍在幹一些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肯定不是掏包,也許是更大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以前的更亮,照得小黃樓跟一座金色的宮殿一樣。
走在這樣的月光下,我的心就像懸浮在半空中一樣,呼吸也變得游絲般細微。
我拖不動自己的腿了,讓王東和金龍回去,揪著褲腰走到一棵樹下,做出要撒尿的樣子。
他們倆走了,我輕飄飄地坐到了我以前經常坐的那個地方,面向著小黃樓那扇熟悉的窗戶。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裡坐了多長時間,只記得我的衣服濕了,頭上有水流了下來,一撲拉頭髮才知道,天上下著毛毛雨。我就這樣一個人在霧一般的夜雨裡坐著,低下頭看淋濕的褲子,抬起頭看已經被雨遮擋住了的月亮,再看看正對著我的那扇模糊的窗子,想像著夏天的某個上午,我蹲在樓下,一件黃顏色的襯衫從上面悠悠地落下來,心裡一陣陣地糊塗。
眼前有霧一般的細雨飄過,依稀有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昨夜我夢見神秘的聖彼得羅,
就像我從未離去,往事如昨。
海島上飄著微風,飛上陽光燦爛的天空。
聽,桑巴樂又奏響,聖彼得羅,我的天堂……
他媽的,是誰在半夜雞叫?我摸著發麻的膝蓋站了起來,張大眼睛四處亂看。眼前什麼都沒有,全是霧一樣的雨。我把雙手合起來,用力捋一把臉,吼地出了一口氣。歌聲如細線一般飄向很遠的地方,依稀有吉他聲跟隨而去。西真?我記得西真有一把紅棉吉他,他經常背在身上,騎著自行車一路遠去……難道是西真在楊波家的附近唱歌?我的心不覺一懍。
歌聲消失了,消失在朦朧的雨裡。我跳下台階,隨手抓起一塊石頭,獵豹一般衝進了小黃樓的大門,恰在此時,一道黃色的閃電驀地照亮了眼前,眼前什麼也沒有,全是黃顏色。黃顏色只停留了一秒鐘,隨即變成了一片濃濃的黑。我像是站在夢裡一般,全然沒了感覺。我跑來這裡幹什麼?樓上的那個姑娘跟我有什麼關係嗎?伴著吉他唱歌的人是我的仇人?我丟了石頭,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黑影。毛毛雨已經變成了線一般細的小雨,小雨飄過路燈,路燈周圍晃著一圈絢麗的光暈。
我突然就不想回家了,我們家裡沒人,我媽在住院,我爸爸在陪床,家裡空蕩蕩的。
站在大廁所的門口猶豫了一下,我重新走進小黃樓,往福根家的樓道走去,金龍住在他家。
在福根家門口敲了一陣門,福根光著身子出來了:「寬哥,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兒?」
我側著身子往裡擠:「我來找金龍,跟他商量個事兒。」
福根說:「他早就不在我家住了。」
我退了出來:「他現在住哪裡?」
「你不知道?」福根凍得直打哆嗦,「上個月他就從我這裡走了,住在鴻福酒樓……那什麼,他『滾』人家,人家不敢惹他,就讓他住在那裡了。寬哥,你還是別去找他了,這幾天人家劉鴻福惱了,正準備找人修理他呢,你去了不好。」這事兒我還真的不知道,皺一下眉頭,問:「鴻福酒樓在哪裡?」福根說:「就在下街東面的正陽路,去年剛開的,很大的一個飯店。老闆叫劉鴻福,是個街裡人,聽說他很有路子。寬哥,你別著急走,我仔細對你說說這事兒……」「別囉嗦了,我這就去找他,」我扯開福根,轉身往樓下走。如果福根說的是真的,我不會坐視不管,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兄弟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