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丟下酒杯衝了出去。我哥的腳下躺著一個全身赤裸,只穿一條大花褲衩的胖大漢子,他在豬一樣地哼哼。我哥用一隻腳踩著他的臉,一下一下地扭腳腕子。家冠他們圍成一圈在旁邊看。我上去拉了他一把:「這是誰?」我哥把腳移開,背著手往飯店裡走:「扎卡。」原來這就是滾刀肉扎卡?我忍不住好奇起來,仔細地打量他。扎卡已經坐了起來,全身都是土,汗水把土粘在身上,讓他看上去像一頭剛在豬圈裡打過滾的豬。他留著一部海盜那樣的鬍子,彎彎曲曲的鬍鬚幾乎把他的嘴巴遮蓋住了。一條刀疤從嘴角斜跨鼻樑,一直延伸到額頭,像一條巨大的蚯蚓趴在那兒。他的頭髮亂蓬蓬的,說長也不是很長,像用火鉗夾過那樣散亂在碩大的腦袋上。我看過印度電影《流浪者》,眼前的這個人果然很像拉茲的師傅扎卡。
我問站在一旁緊張得像風中的小鳥一樣的棍子:「他是怎麼過來的?」
棍子顫著嗓子說:「他去我的攤子跟我要錢,我不給,我說一哥不讓我給你……」
家冠插話說:「給他個**毛給?砸死這個老逼養的拉倒。」
我把家冠摔到一邊:「繼續說。」
「我說一哥說過了,這些攤子都歸一哥管,」棍子躲閃著扎卡的目光,藏到我的身後接著說,「他不說話,拿著一塊磚頭拍自己的腦袋,當時圍上來很多人,我害怕了,就來找一哥。剛過來還沒喘口氣,他就跟著過來了,不說話,拿著磚頭繼續拍自己的腦袋……」我看了看扎卡的腦袋,除了額頭有些發紅,沒有什麼特別的症狀,心裡不覺有些發笑,什麼呀?玩光棍也沒有你這麼玩的啊,光打雷不下雨。我淺笑一聲,示意棍子接著說。棍子瞄一眼飯店裡面,繼續說:「一哥沒理他,讓他自己在那兒拍,他就躺下了,裝死。後來一哥就踩他的臉……」「家冠!」我哥在裡面喊,「把老傢伙給我拖進來!」
沒等家冠過去拖他,扎卡自己站了起來,把褲衩一把拉到屁股下面,搖晃著往裡走。
家冠跳起來,從後面猛地蹬了他一腳:「走你媽的!」扎卡麻袋一般扎進了飯店。
家冠回頭沖看熱鬧的人群大吼一聲:「全他媽的滾蛋!別惹得老子發毛出來砍你們!」
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那幫半大小子轟雞一般在後面起哄:「嗷嗷,快滾吧……」
我喝住他們,讓他們不要進去,都在門口呆著,轉身進了飯店。扎卡在門框旁邊搖晃兩下,一扭身子又躺下了。我哥盤腿坐在一個凳子上,微笑著說:「老逼,就這麼點兒把戲?是好漢就不要跟我裝『死螻蛄』。站起來,好好跟我說話,看我能不能給你個面子。」扎卡緊緊地閉著眼睛,哼哼聲越來越大,像一列即將離站的火車。我哥對站在門口的棍子揮了揮手:「你出去,把門關好,」門一關,我哥歪頭瞥了林寶寶一眼,「你也回自己的屋去,這裡沒你什麼事兒。」沖家冠一勾手,「來,把磚頭給他,讓他繼續。」家冠彎腰揀起門後的一塊磚頭,猛地杵到扎卡的懷裡:「來吧大叔,繼續裝好漢。」
扎卡不接磚頭,依舊哼哼。
我哥哥被他逗樂了,一摸桌子角,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操啊,還真有這樣的人……」
家冠獻哈達似的雙手捧著那塊磚頭,單腿點地,將磚頭舉過了頭頂:「大爺,我求求你,再來兩下吧。」
扎卡終於說話了:「我偏不,憑什麼聽你的?」
我哥哇地一聲將剛喝進嘴裡的一口酒噴了出來:「哈哈哈!你可笑死我了……」
金龍也跟著笑了:「這是哪兒來的猛將啊,我操,沒有這麼辦的啊。得,看我的,我來開導開導他,」一起身,就勢抓起屁股下的凳子,劈頭砸向了扎卡的腦袋。扎卡下意識地用胳膊一擋,凳子喀啦一聲碎裂開來,一條凳子腿嗖的扎出了窗外。金龍喲呵一聲,又抓起了一個凳子:「你他媽的還敢反抗?再來!」剛要舉凳子,我哥伸手一指他:「放下!」金龍哈兩下腰,放回凳子,摸著脖頸嘿嘿:「就是就是,還是一哥對,不能打沒有反抗能力的人。」「小子你在說哪個?」扎卡忽悠一下坐了起來,兩隻兔子眼瞪著金龍,「誰沒有反抗能力?」一橫脖子,沖屋頂翻了一連串閃著油光的白眼,「誰有刀子,拿把刀子來。」
「老逼什麼意思?」家冠抬起手,當頭就是一磚頭,碎屑四濺,「跟爺們兒玩命?我讓你生得偉大,死得憋屈!」
「聽他的,」我哥哥抬了抬下巴,沖金龍一偏頭,「把你的刀子給他。」
「一哥不愧是一哥,」金龍從後腰上拽出一把彈簧刀來,當空一晃,「連我有這個都知道。」
「別給他!」我攔了金龍一下,心裡有些納悶,給他刀子幹什麼,不怕他突然發瘋?
「給他,」我哥瞇著眼睛笑,「老哥哥這是想跟咱哥們兒來點絕活兒呢。」
金龍捏著刀頭,將刀子遞給了已經站起來的扎卡。站起來的扎卡顯得很壯實,後來我看電視連續劇《水滸》,他就跟《水滸》裡的魯智深差不多魁梧。扎卡輕蔑地乜了我哥一眼,將刀子熟練地在手上轉了幾下,一掉刀頭,嘩地在胳膊上劃了一刀,鮮血緊接著流了出來。扎卡不看胳膊,猛地將刀子插到桌子上,側過臉,斜著眼睛看我哥。我哥故作驚訝地嘖嘖了兩聲:「好漢好漢!你可嚇著我了。我敗了我敗了,兄弟不敢跟你玩兒這個,」抓起桌子上的煙頭點上,悠然抽了一口,「老哥,你說吧,讓我幹點兒什麼?」扎卡扭回脖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沒別的,你離開,下街的栗子攤兒歸我管。」
「就這麼點兒要求?」我哥哥將煙頭嗖地彈出窗外,「不過我還是得見點兒血。」
「我給你。」扎卡拔出桌子上的刀子,一抬腿,刀子直接插到了他的大腿上。
「好嘛,你真亡命,」我哥動作誇張地攤攤手,將身子倚到了牆上,一閉眼,「家冠,你答應了?」
「我……」家冠一撲拉頭髮,嗷地一聲笑了,「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回答他。」
「來,大爺把刀子給我。」家冠沖扎卡伸出了手。
扎卡剛把刀子遞過來,家冠直接一調刀頭,撲哧扎進了他的另一條腿。扎卡哼唧一聲,兩腿一顫,倒驢似的張倒在地上,一聲「你們不講義氣」,被他嚷得聲若驢鳴。家冠拔下刀子,快步衝進廚房,拿著一把鉗子衝了出來:「老子讓你嘗嘗什麼叫做毒刑!」一隻腳踩著扎卡的一條胳膊,蹲下來,抓起扎卡的手,拽出他的一根指頭,直接用鉗子夾上了,猛力一捏。
扎卡起初還忍著,當鉗子將他的第四根指頭夾癟了的時候,他終於堅持不住了,另一隻手不停地拍地:「住手啊兄弟,住手……我走,我這就走!」家冠歪著頭看我哥。我哥眨巴了兩下眼,說聲「住下吧」,從凳子上下來,慢慢踱到扎卡的頭頂上,一字一頓地說:「你可以走了。記住,現在是八十年代,七十年代那套耍光棍的手藝現在不好使了。本來我想好好逗你玩一玩,看在你這麼大年齡的份上,這次我饒了你。以後你不要再在下街這個地面上出現了。前面你『滾』我兄弟的那些錢就算這次給你的補償,乖乖地給我滾回家養老去。如果再讓我發現你還在下街出現,我就讓你一輩子爬著走路。滾吧。」
扎卡摸著牆面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胳膊上、腿上不停地流著鮮血,頭髮縫裡的磚頭渣子隨著他的顫抖,撲簌簌地往下掉。我忍不住攙了他一把,我哥一瞪我:「放開他,讓他自己走。」扎卡不敢看我哥,悲壯地橫一下脖子,踉踉蹌蹌地擠出了門縫。金龍關上門,悄聲說:「他不會去派出所報案吧?」我哥不屑地一笑:「他那是不想活了,去了就別想出來。」
家冠意猶未盡地甩著鉗子,來回地走:「他媽的,跟咱下街的爺們兒玩邪的?死多少人了。」
我哥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家冠也長大了,哈,這才幾年啊。」
金龍拎過牆角的一隻拖把,邊擦地上的血污邊笑:「行,我還真的來對了,下街的哥們兒就是猛。」
棍子探頭進來,驚鼠似的說:「一哥,我怎麼辦?」
我哥一揮手:「回去幹活兒,以後不管是誰找麻煩,讓他來找我。」
棍子剛把頭縮回去,王東推開門進來了,他的後面跟著一個打扮得像妖精的女孩。沒等王東說話,那個女孩一扎煞胳膊,羊叫喚似的嚷上了:「哎喲,這兒這麼多人啊!哎喲,這不是張寬嘛!哎喲,還有一哥……」蝴蝶似的往王東的身後一躲,「東,你咋這樣呢?一哥在這裡,你咋不告訴我一聲?我去給一哥買盒煙也好啊。」我仔細瞅了她一眼才發現,原來這個女孩是王東的對象張飛妹。幾個月不見,她竟然長漂亮了,以前胖得像蛆,現在苗條得像刀螂,以前留著一個大老婆似的「半毛頭」,現在竟然飄著一頭瀑布樣的長髮。嘴巴似乎也小了,以前像湊到食盆子邊上的豬嘴,現在竟然嘬起來了,像找媽媽奶子的嬰兒嘴。她叫什麼來著?我忽然有些糊塗……以前總喊她張飛妹,習慣了,竟然忘記了她的名字。張飛妹看見我在瞅他,將下巴擱在王東的肩膀上,一個油膩膩的飛眼當空射過來:「看什麼看?不認識了?」我說:「認識認識,張飛他妹妹嘛。」
「人家沒有名字咋了?」張飛妹的東北口音驀地明朗化,「小樣,人家叫淑芬嘛。」
「對,淑芬淑芬,」她既然漂亮了,我也不敢過於造次,摸著脖頸笑,「這名字好,我喜歡。」
「你喜歡管啥用?」淑芬嗔怪地捏了王東的臉一把,「她喜歡才是最好的。」
「閉著你的嘴吧,」王東尷尬地衝我哥攤了攤手,「沒辦法,路上碰見了,非要跟著來。」
我哥皺著眉頭站了起來:「你們慢慢聊,我出去照看一下。」拉著家冠走了出去。王東按著淑芬的肩膀讓她坐下,抻著脖子來回看:「姐姐呢?」林寶寶從屋裡走出來,沖王東點了一下頭,側著身子往外走,淑芬尖聲叫道:「哎喲,姐姐這是不愛理我呢!我一來她就走。」林寶寶歪著頭看她,看了好長時間才認出她來,拍著大腿笑了:「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淑芬嘛!去哪裡闖蕩了?怎麼長成這樣了?漂亮了哎。」淑芬顛過來,摟著林寶寶的腦袋,朝臉上啵啵地親兩口,退回去,一扭身子:「姐姐這是說什麼話?再漂亮還能漂亮過姐姐?姐,我去上海住了幾個月。嘖嘖,人家上海那可真是個大城市,馬路有這麼寬……」展開胳膊用力地比畫,「比下街寬了一百倍,反正你從來沒見過那麼寬的馬路。到了晚上……」
「打住打住,」王東做了個停止的動作,「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操你娘,你以為你是個上海人了?」
「你這個土鱉,」淑芬抬手搡了王東一把,沖林寶寶一撅嘴巴,「姐姐,別聽他的,他就是一個土鱉。」
「對,俺們下街人都是土鱉,」林寶寶學著她的口音說,「淑芬不土鱉,淑芬賊洋氣。」
「姐姐這是笑話我呢,」淑芬翻了個白眼,正撞上金龍看她的眼睛,一怔,「喲,這不是那誰嘛。」
「金龍。」金龍收回目光,尷尬地衝她一笑。
「對,你叫金龍,」淑芬目光炯炯地瞪著金龍,「咱們得兩三年沒見面兒了吧?」
金龍偷眼一瞥王東,笑得有些難看:「是啊是啊,得有兩三年了……那什麼,你上班了吧?」淑芬將細細的眉毛一挑:「在搪瓷廠上過一陣班兒,不干啦,沒意思。現在有本事的誰還去吃那碗大鍋飯?這不,王東吹下牛了,說要養著我,讓我下來跟著他幹。他說他要當大老闆,讓我當老闆娘……」瞟一眼王東,幽怨地噘起了嘴巴,「整天就知道吹,自己都沒什麼事情做呢,跟在人家張寬屁股後面賣襪子。哼,賣襪子能賣成大老闆?沒聽說還有大老闆賣襪子的。」王東從桌子底下蹬了她一腳,沖金龍笑了笑:「別聽她胡咧咧。哎,你請客呀?」金龍給王東添了一杯酒,到處找林寶寶,「姐姐呢?再加幾個菜啊。」
林寶寶從門外探過頭來,一指淑芬:「妹妹你去廚房,吃什麼自己做,今天這桌算我的。」
淑芬扭捏幾下,撅著嘴巴去了廚房。
我問金龍:「你以前就認識淑芬?」
金龍喝口酒,咳嗽兩聲,尷尬地笑:「以前見過幾面兒,那時候她上學,我去找過她幾次。」
王東目不轉睛地盯著金龍看:「我怎麼不知道這事兒?」
金龍貌似大方地咧開了大嘴:「那時候我小,覺得她不錯,就……咳,後來想通了,再也沒來。」
王東將眉頭皺得像一頭大蒜:「操,知難而退了吧。」
金龍不住地點頭:「對對,知難而退知難而退,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我哥一腳踹開了門,將一沓錢嘩地摔在金龍的臉上:「拿著你的錢,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