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人生有情淚沾臆(一)
肖彥信手披上一件紋錦裘袍,大踏步往寢殿外走。繞過迂廊,轉入一室偏殿,遍身血污的安公公倒臥在地面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著,將袍打扮的阮將軍肅立一旁。
肖彥瞥了安公公一眼,甩袖走到了臨窗的梨木榻上坐下,接過內侍遞上來的茶盞:「說吧。」
安公公斷斷續續地招認:「……皇上說,您把持朝政,權勢過大,需提防著點……模仿您的筆跡實是為了以備後患……您兵權在握,皇上始終未敢動,就……就用到女人那裡去了。」
肖彥手掂茶盞,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意。殿內的空氣凝重得讓人不得呼吸,許久,肖彥才吐出一口氣,慢慢地淺抿一口。
「還有嗎?」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銳利的目光射向安公公,彷彿要從安公公身上找出藏匿極深的秘密似的。
「四年前……臘祭日一過,皇上讓奴才寫了封信給晉王妃娘娘……」
肖彥聞言,手中的茶盞倏然掉落,炸聲四響,像晴天聽得一聲震雷,震得他無法動彈。
積鬱日久的苦痛無法抑制地撕扯著他的心,卻比初聽到她的死訊時更加的痛。
他大叫一聲,記憶的大門豁然洞開。
「肖彥。」床上的冷霜兒悠然喚著,聲音柔和。凌亂的黑髮散到了半邊。寢殿裡的燭火並不明亮,斑駁的光影裡,她明亮到藏不住一絲柔情的眼神注視著他,原本冷凝的臉上換了切切的溫存。
這是他與她的初夜,等待了將近一年,他卻如同浸入無底的水潭裡,深深的失望。
他抽身而起,在他起身的同時,她絕美的臉黯淡了下來。
……
自己的親哥哥,不是沒料想過,實是不敢想。
而每次想到那段往事,就覺得切膚的痛鋪天蓋地,連帶魂魄,都是痛的。
阮將軍的聲音錚錚有力:「王爺,老臣斗膽進言。皇上固有聰慧仁厚的一面,但為人為事頗多自相矛盾之處。國庫緊張,他越過得放蕩不羈,荒誕無度;王爺忠心扶保,他又多疑自卑。是天子,未必能治得了天下。老臣敬佩王爺的雄略、才智、氣度,王爺的治國之術遠非一般梟雄可以相提並論。」
肖彥擺了手,臉上染著痛苦的表情。
「他還是個孩子……」
幾個字就耗盡他的力氣,他頹然靠在梨木榻上。有些烏暗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眸光流動間,卻是滾然而出的一滴淚。
入午時分,肖彥的馬車轆轆行駛在通往皇宮的御道上。肖彥蜷縮在車內,還是抵不住一陣陣寒冷深深地逼進。車輪碾石的聲音單調而沉重地響徹在清寂的道路中,他的唇緊緊抿著,深邃的眼睛裡清得不見一絲渣滓,似望著車頂,也似落在極遙遠的地方。
想起阮將軍的話,他突然自嘲地笑了。
英雄,亦是寂寞的。
肖沐的寢宮是三進的院落,十二月的天空,即使是太陽迷濛地耀出光芒,還是寒冷得連呼吸都被凍結住了。
肖彥獨自一個人走著,這座奢華的皇宮中,肖沐常去的花園依然萬木蒼鬱。月亮門前的梨樹上壓滿了厚實的雪淞,寒梅抖然綻放,他信步走到樹下,雪淞紛紛揚揚地墜落,他抄起一把,輕輕地揉搓著。
花園深處的肖沐正在和幾名宮人玩打雪仗,他抱頭躲過了一記飛來的雪球,抓起地面上的積雪快速地揉成一團,極盡華貴的雙紋淺青緞袍,卻已經是髒污一片。他並不計較,使勁地將手中的雪球扔將過去,又興奮地叫嚷著。
寒氣瀰漫的白日,肖彥失神地站著,依稀中的自己,還是很小很小的樣子,拉著同樣瘦小的哥哥。他們滾打在這片雪韻花嬌的世界裡,謐靜安詳的天空中迴盪著他們稚嫩而愜意的笑聲。
那樣一個紛亂的年代,戰雲四起,硝煙落滿大地。他們的父皇縱馬馳騁在沙場,留下一宮的女人孩子寂寞地守著這寒冷的冬天。
這一日的肖沐,竟比往日來得稍晚。年長一歲的肖沐作為皇長子被留在自己的母后身邊,他滿面通紅地望著弟弟,怯怯地說道:「皇弟,那個男人又來了。」
他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母后的寢殿外,繁麗精緻的錦繡幔帳正一浪一浪地扑打著他們惶惑的臉。母后頭上的瓔珞、珠翠雲片被扔得遍地都是,迤地的錦袍四向分散,現出濃麗的花鳥圖案。靜到極處的屋內只有沉沉的喘息聲,緬玉鼎裡燃著龍涎清香,裊裊的煙霧後面,兩個重重疊疊渺茫的身影。
肖彥懵懂無知地轉過了眼睛,卻見皇兄的神情很古怪,唇在止不住地顫抖,雙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眸子裡灩光交織,變幻迷離。
他急速地拉著肖沐逃離了母后的寢宮,肖沐在殿外被雪滑了一跤,他終於嗚咽著哭了起來。
父皇回來了,沒多久,他們的母后失去了蹤影。
兄弟倆終於住在一起,肖沐哭著問:「皇弟,我也會死嗎?」
肖彥撫住皇兄的肩,鄭重地拍了兩下:「別怕,有我在。等我長大了,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肖沐聽話地點頭,一雙冰涼的手臂抱住了他,肖沐的手很柔軟,然而冰冷,瑟瑟地抖著。
樹蔭下的肖彥深深地呼吸著,片刻後,才意識到口中瀰散著沉重的苦澀,呼吸之間,那股苦味已經滲進了他的胸口。
他悄悄地離開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