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多情只有空庭月(二)
夜裡的皇宮傳來鼓樂笙歌,琉璃蓮花燈燃著,燈光層層染染,把肖沐的寢宮映得暈紅。殿內鎦金仙鶴鼎內焚著龍涎香,淡白輕煙絲絲裊裊,如夏日細柳,而幔幃內又是暖如春色,一派芳菲奢華。
皇宮裡早設酒府,酒人日夜造釀,將酒中精品源源不斷地送入深宮,供帝后們享用。喜歡享樂的肖沐在宮裡甚至建造酒池,曾經命三千人在池中牛飲,場面頗為壯觀,自己悠閒坐在平台上觀賞。三千人牛飲美酒後自然醉態百出,肖沐心中有說不出的舒泰。他的賞賜又是大方痛快的,很多文武百官也樂在其中。
有大臣對肖沐的荒誕無稽頗有微詞,上柬肖彥。肖彥每次想到肖沐雖年長於他,卻始終孩童秉性,加上他們的母親在他倆幼年時就過早離世,兄弟倆從小相依相扶,當即笑笑,並未將進言放在心上。
宮中最有名的酒是百末旨酒,采百草花末雜在酒中醞釀而成,稱為天之美祿。此酒酣醉,喝後卻滿腹清香,乃肖彥之最愛。今晚肖彥呆在宮裡,肖沐自然拿百末旨酒招待他。
今夜的肖彥獨自喝著悶酒,眼光落在寬袖起舞的歌姬身上。裙隨歌起,舞姿若隨風升飛,隱隱地顯出錦色繡鞋,他有點失神地望著。
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兮寂寞,落葉依於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
悲歌踏行,一番蒼涼而空渺的景象。而句句又是撩撥心緒的,肖彥手端酒樽,腦海裡映出一抹窈窕清淺的身影。
肖沐眼見肖彥似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放不下,便玩笑道:「皇弟,怎麼無精打采的?喝酒可要圖個痛快,這樣可不是你的作為。」
肖彥不禁苦惱地抿了抿酒,隨即一飲而盡。肖沐見狀,忙令內侍將酒樽盛滿。細瞧肖彥的臉色,作神秘狀:「可是為了那個龔穿針?」
聞言,肖彥抬樽的手一滯,並不言語,又是一口飲盡。肖沐笑道:「猜中了不是?論長相,這宮裡美過珉妃的多的是,可誰都沒她那種味道。動心了吧?前段日子你冷落她,又懲處她,是不是害怕愛上她了?」
肖彥皺眉,聲音沉沉的:「可她不是冷霜兒。」又是一樽酒,「她說她不是。」
肖沐一愣,隨即頜首應和:「是啊是啊,哪能跟以前的晉王妃比?」
兄弟倆皆不做聲,肖沐舒適地靠在龍榻上,良久才愜意地舒展了雙臂,由衷地讚歎道:「真是個****啊!「
肖彥並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一手支在額頭上,闔目睡去似的。肖沐也喝得微醺了臉,情興勃發:「夫妻間多少也要講究點情調,所謂『私語牽衣淚,醉眼偎人覷』,女人要哄哄她。你要是不好意思當面講,我做中間人,約她出來如何?」
肖彥許久未應,或者白日裡軍務忙累了,幔帷內暖香熏人,他不覺已睡去,發出輕微有致的呼嚕聲,眉梢即便是睡時仍是微微地蹙著。
肖沐凝神,嘴角勾起一個奇怪的弧度,端起酒樽輕抿一口,又是一聲陶醉般的輕歎:「真是個****啊……」
又是一場冬雪過後。
孝聞巷裡,清掃過的積雪堆滿了道路的兩邊,整個巷子看起來更顯窄小。穿針下了轎,踩在掃過的台階上也是無聲無息的。龔府的天庭裡很靜,清澄的空氣中漾漫著一種雪韻的清香,隱隱地還有笑語聲從龔母的屋子裡飄過來,穿針聽出那是娘在說話,不覺舒心地笑了。
她在屋外站了一會,才輕輕叩門。門開了,一股熱浪敷面而來,穿針踏進屋子,就朝著屋裡的人笑道:「你們在這裡說什麼顏如玉,顏如玉的?」
慶洛道:「我知道大姐要來,故意在這裡說『書中自有顏如玉,豈可不加溫習?』恰被大姐聽到了。」
引線啐了一聲:「姐不要聽他的,他如今是成人了。他說今日來與娘敘敘,明朝要發奮努力讀書,閉門不出了。」
龔母將穿針拉到自己身邊坐定,已顯紅潤的臉上笑開了花:「這也是應該的。洛兒不要口是心非,歇了幾日了,娘正犯愁呢。」
穿針叮囑慶洛道:「洛兒,你是個懂事的弟弟。試期在即,功課不可自行荒廢。」
慶洛點頭:「我聽大姐的。」
引線站起身,佯裝生氣:「你倆一個叫懂事的弟弟,一個全聽大姐的,當我不存在了,我還是自個玩雪去。」說完,逕直掀了棉簾走了,惹得另外三個人朝著她的背影輕笑起來。
說笑著不到半個時辰,外面有女傭稟告,說有人送信要送到珉妃娘娘手裡。
穿針愣了愣,笑道:「怎麼有信送到娘家來了?」
出了天庭來到府門,一名宮人模樣的垂首等候著,見了穿針恭謹地將一信函呈上:「娘娘,這是王爺讓奴才送來的。」
穿針不禁心跳加快,臉色泛起緋紅。她接了信,又不好意思多問,眼瞧著宮人騎馬走遠了,才進院拆了信函。肖彥的字體遒勁有力,筆筆仿秀骨體格,穿針是認得的。只是裡面的字十有七八不認識,她猜不透裡面的內容,又對肖彥此舉感到迷惑,一時為難住了。
她沉思片刻,回到龔母的屋子,悄悄將慶洛喚了出來。
兩人站在雪淞半遮的花牆下,穿針將信函交給慶洛:「洛兒,幫幫大姐看一下,信裡寫的是什麼?看完了別說出去。」
慶洛展紙輕念:「……自得珉妃,突出於本王之意外,三生石上諒有夙緣也……」他念著念著,看了下面的落款,笑起來,「大姐,這是晉王爺給你的情書,他約你明日黃昏去東瀛神宮老地方等他。」
此時,穿針頓覺有萬種幽情,一腔心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慶洛。
「大姐,晉王主動向你示好,你的苦日子熬出頭了。」慶洛將信塞到她的手裡,嬉笑著,「我剛成年,你別拿這東西誘我。放心吧,我就當作什麼都沒看見。」說著,人一竄,迅速逃開了。
穿針怔忡地站著,東瀛神宮溫馨的日日夜夜,如凌波一漾漾的盪開。那時的東瀛神宮,秋風輕拂,正是豐收繁茂的時節。她陪在他身邊,他依賴於她,甚至講起了與冷霜兒的前情舊事,那時她想,他的心事她已明瞭。
難道他真的開始忘卻冷霜兒了?他主動來約她,她本應滿足,而這一刻,她竟覺得辛酸和莫名的委屈。
正意亂情迷間,倏地,側旁伸出一隻玉手,迅捷地抽去了穿針手中的信紙。
引線光艷艷的嬌容滿是促狹的笑,她一口氣將信裡的內容從頭到尾閱了餓一遍,嘖嘖道:「真是個多情郎,外表冷,心腸熱,想想就讓人歡喜。」
穿針被引線的舉動嚇了一跳,她伸手想奪引線搶去的信,邊低呼:「線兒,你想幹什麼?」
引線機靈地將信高高揚起,咯咯笑道:「如此良宵美景,姐以後享受的機會多的是。明晚,你何不讓給你的妹妹?」
穿針的臉色剎那變得蒼白,透明如同滿眼的雪。因不施粉黛,抖動的唇便帶了灰的顏色:「線兒,你真不知羞恥!」
「誰不知羞恥了?」引線的笑容斂去,她望定穿針,眼光裡透著凌厲,「腳踏兩隻船的是誰?那日夜公子托我傳話給誰了?」
一番話讓穿針失措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用一雙陌生的眼睛盯著眼前的引線。十六歲如花的年紀,即使是冷笑也是美麗的。
而她美麗而高傲的頭顱裡,到底裝著些什麼?
「王爺要是發現是你,你不怕他把你趕出來?」穿針突然一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你不用操心,機會握在我的手裡,我是不會輕易放走它的。」引線自信滿滿,眸子裡帶著三四分的得意,她的聲音在空氣中飄忽著。
穿針作著最後的拼爭:「你失心瘋了,我不會讓你去的。」說完抬腳走了幾步,引線後面的話生生將她的腳抽了回來。
「有一日,我看到雯妃娘娘呆在西院裡,後來來了個男人。」引線悠然說著,好像在描述一件頗為有趣的事,「雯妃管那男人叫長壽,後來一打聽,原來是王府裡的畫工。姐要不要聽聽他倆在西院裡幹了些什麼?」
引線藏不住一絲陰霾的眼神看向穿針,眼睛笑得彎彎的,她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殺手鑭,不怕龔穿針不妥協。
果然,穿針如同被定魂針定住,一臉惶然地看著她。
「你跟雯妃不是親如姐妹嗎?聽說她貴體日趨衰弱,要是死了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豈不是讓你害的?」引線邪邪地笑,「要麼把她的事告訴王爺去,要麼讓我去逛逛東瀛神宮,你選擇吧。」
穿針冷冷一笑,她感覺自己通體寒透:「你以為你這樣做,肖彥就會喜歡你嗎?」
眼前的引線竟是如此的可怕,小小的年紀,腦袋裡裝滿了歹毒的念頭,她以前為何沒有看透她?穿針澀澀地想著,而另一個聲音彷彿在安慰她,勸她不必太在意,引線此舉定是徒然,肖彥喜歡的是冷霜兒,他是絕對不會對引線動心的。
引線見穿針徹底妥協,才將信放在穿針手中,還隨意地拍了拍她:「姐,就這一次,對你沒什麼損失,對不對?」
她輕快地走,積雪刷刷作響。乍雪還灰的天空下,粉紅的棉袍飛揚跋扈,又艷得觸目。
「瘋了……」穿針頹廢地靠著牆,牙齒冷得咯咯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