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寂寂花時閉院門(四)
沿著青石步道,牡丹花開始吐蕊,陽光下綠葉紛披,萬紫千紅甚是熱鬧。隔著幾道圍牆已經有女子的歡聲笑語傳來,穿針猶豫地放緩了腳步,看前面引路的宮人拐過了明堂,只好低著頭往前走。
院子裡邢妃正在花池邊舞著劍,一身俠女打扮,那寶劍在她手中略顯沉重,但邢妃興致正濃,一招一勢倒舞得有模有樣。
樹蔭下花紅柳綠的一片,看打扮也是官宦家的女眷,有坐著喝茶的,有站著說笑的,眼光都落在邢妃的身上。
邢妃舞畢,一個英姿抱拳,幾位女眷笑得更歡了。
邢妃看見了垂立在一邊的穿針,臉上的笑意頓然消失,眼瞧見她抱在手中的疊著的衣段,蹙眉道:「繡完了?怎麼這麼晚?」
穿針朝她禮了一禮:「有個畫樣描得小了,耽誤了些時辰。」
「先讓本宮看一下,若是把好好的衣料糟蹋了,本宮絕不饒你。」邢妃一副漠然驕矜的模樣,隨手拿住穿針遞過來的衣段,猛的抖開。
一件錦衣,一件繡滿五彩花鳥的錦衣,在邢妃的眼前流光溢輝。這等金銀線、鳥羽線交織纏繞,繡在錦上,太陽光下熒熒閃閃,更顯變幻不定,燦爛耀目。這一景象驚得邢妃眼睛發直,目眩神迷,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什麼啊?讓我們看看。」女眷們嘻哈著叫。
邢妃凝眸許久,才回過身去,將錦衣比在自己胸前,朝著眾人笑道:「好看嗎?」
女眷們嘩啦圍了上來,對著錦繡驚歎著,不勝訝意。
「繡得真好啊,我家衣裙夠多了,可從沒見這麼錦繡的。」
「是啊,原以為宮裡的針工局是最好的,穿出去可讓人顯擺,跟這一比,可差遠了。」
「娘娘可真好福氣,要是有這麼一件,情願拿我房裡的寶貝來換。」
「那好辦,我讓她照樣再繡給你們。」邢妃端起侍女遞過的茶盞,豪爽地回答。
有人遲疑道:「那也挺費工夫的,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眾人的眼光這才齊聚在始終沉默的穿針身上。
邢妃大方地說道:「一個小小的侍姬,本宮的話,諒她也不敢不聽。」
「娘娘,」穿針突然開口了,一臉正色地朝著邢妃說道:「奴婢先前是答應娘娘繡了這些花樣,並沒有答應別的。」
邢妃正將茶盞送向唇邊,見穿針當面拒絕,驚訝得停了送盞的手。
「本宮令你再回去繡一些,是看得起你。怎麼,想違抗?」
「沒錯,奴婢只是個侍姬,可也容不得別人呼來喚去的。」穿針說完,再次福了福,轉身就走。
邢妃萬沒想到當眾塌台,不禁惱羞成怒,將手中的茶盞摔在桌面上,衝著穿針的背影叫嚷:「好你個不識抬舉的賤人!以為陪王爺睡幾覺就有什麼了不起了,看你厲害還是本宮厲害?今日甭想出薈錦堂,本宮非扒了你的衣服出氣不可!」
說著邢妃就追了過來,穿針眼見邢妃一副凶相,吃驚地朝著明堂後退,不料前面的油漆大門匡啷被宮人關上了。
穿針慌不擇路,沿著一行台階往上趕,沒跑幾級她就堅持不住了,只能撩起裙擺咬牙堅持著。後面的邢妃一眼看見了穿針的小腳,一抹玩味的近乎冷鶩的笑浮上了她的臉。
「喂,上面就是望月閣,你跑不掉的!」邢妃嚇唬道。
望月閣矗立於薈錦堂西南,高台重重,上築的簷角樓閣直插雲際。穿針逃進閣內,直奔到閣西的排窗前,已是窮途末路,眼見邢妃帶著兩名宮人步步過來,帶著猙獰的笑。
穿針向窗外看了一眼,咬了咬牙,竟爬上了窗檻,接著,探足站到了窗外的窄窄的窗沿上。
後面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邢妃沒想到外表柔弱的珉姬竟會作出驚人的舉動,呆了呆,朝兩名宮人喊:「快過去給本宮拿下!」
穿針聞言,急忙往一側挪動腳步,側身而行。行了一小段,才發現自己的腳下面,高台的青磚陡壁直降而下,距離地面有三十丈許,不由一陣暈眩,只得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伸手攀住了頭上方的窗框,站到窗外的邊沿上。
兩名宮人夠她不著,又怕她一鬆手掉了,人命歸天啊,不由瞠目地瞪視著穿針。
邢妃也變了臉色,喊道:「別跟本宮耍這個,有本事給本宮下來!」
穿針凌風而立,她的身形虛虛懸懸的,極不穩定。而冷薄的臉上輕輕一笑,滿目寒氣:「我就這樣跳下去,一死百了,豈不逐了你們的願?」
邢妃冷笑:「好啊,你狠。繞閣走一圈,就可下薈錦堂了,有膽量就過去!」說著,她向閣下遠處偏一偏頭,努努嘴。
此時,閣下面的青石路上有不少宮人侍女穿過,已看到了這裡的光景,紛紛駐足,驚奇地注目觀望。穿針又開始側行開去,邢妃看得兩足發軟,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慄。
晉王府上的風依然帶著寒氣,穿透了穿針的單薄的繡鞋,無聲地瀰漫而上,浸透了每一根骨頭,寸寸陰寒。
她從來沒有想過死,這一次,竟讓她有了死的念頭。
沒人會來救她,沒有。
她的親人遠在一百里地,此刻,有了那五百兩銀子,他們一定過得很好。
她閉上了眼,感覺身後深淵一樣的虛空,她慢慢鬆開攀握窗框的手……
忽然,閣內傳來一陣急促的靴履聲,接著,邢妃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王爺!」
她驀然睜開了眼睛,一個青色的身影迅捷地一躍登上窗檻,穿針看到一對烏眸澄燦若星,此刻死死地定住她。
肖彥向她伸出一隻手:「把手伸給我。」
「不,是生是死,我自己來定。」穿針淡漠的神色仍舊沒有任何變化,她的口氣聽上去,清淡得連一絲起伏都找不到。
他在她的臉上凝眸:「你要什麼?」
「我要回家。」
肖彥看著她,眸子裡捉摸不透的顏色複雜地沉澱。
「好,我答應你,回家。」
最後「回家」兩字咬得極重,仿若是一種承諾。
那個春天,她的心是冷的。而他的眼光是那麼的堅定,慢慢地她被那道深到骨髓裡的炙熱融化了。
在挪動右足時,只覺雙足如灌鉛般沉重,腿股卻綿軟無力。
「好,就這樣慢慢走。」他指揮著。
她挪出了右足,又費力地讓左足跟上,一步步朝著他的方向挪移。
她伸出了手,手指顫抖著,顫抖著,最終觸到了他的手。他趁機一把抓住,她的身子趔趄著,他一手大力地摟住了她的腰。
「好了!」閣下,一些駐足觀望的人長吁了一口氣。
穿針人一落地,身子就軟綿綿地倒在了肖彥的懷裡。在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一抹汗滴正從肖彥的額頭滲出,無聲地落在她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