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另一片戰場
靖康二年一月四日,艮岳行宮,金國東路軍行轅。
清晨,天波門戰役還沒打響的時候,宋金兩國的和議再次舉行。
往昔豪華的如同神仙宮殿一般的行宮已經破敗,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但宗望會客的大殿在稍做修葺之後,依舊顯示出大宋鼎盛時期強盛的國力,富麗堂皇得超出人的想像。只大殿兩側鎦金大柱上佈滿了刀痕。
張浚身穿一件大紅官袍神色恬淡地坐在客席,看起來好像非常從容,但袖中的雙手卻緊緊地捏成拳頭。雖然他不認為這次談判能夠得出什麼結果,照他看來,這樁關係到兩國前途和未來的大事沒一兩個月時間拿不下來。未來還有得談,還有得煩。
可一坐到談判席上,他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同昨天不同,張浚這次並沒有帶多少甲士,炫耀武力的目的已經達到,再沒必要激怒宗望。總的來說,宗望在金軍將領中最為奸詐,但卻是一個睿智的人。和聰明人談話很輕鬆,可你得注意不要讓他變得糊塗和衝動。此刻,敵我雙方需要的都是冷靜和客觀,客觀地看待彼此所處的地位,冷靜地商議出一個彼此都可以接受的條約。
張浚身邊坐著六個隨員,其中四個是朝廷理藩院和禮部的郎官,兩個是河東軍的書辦。四個郎官顯然被金人嚇得夠戧,一坐到椅子上都瑟索個不停,臉色一片煞白。倒是河東鎮派出的兩個書辦都挺直地坐在椅子上,胸口上繡的兩隻三足烏展翅欲飛。二人面上帶著自信的笑容,看那氣勢,不瞭解的人還以為他們是朝廷中官威凜然的大人們呢!
張浚看了看那四個猥瑣的傢伙,不為人知地皺了皺眉頭。同如日初升的河東鎮比起來,朝廷中的公卿大臣們一個個垂垂老矣,彷彿再看不到一絲活氣。
不但張浚看這四個官員不順眼,連站在旁邊的金人也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反倒是對那兩個河東鎮來的書辦持禮甚恭。的確,這兩人實在太搶眼了,一樣的十**歲模樣,一樣的高大英俊,像武士多過文官。
金人尊崇武士,自然要高看他們二人一眼,對四個宋朝文官卻極為鄙視。
來的路上,張浚還曾經試探得同他們聊了兩句。二人告訴他,他們一個姓夏侯,一個姓高,以前也是太原府的士子,有功名在身,也曾在太原被圍時在城上同女真人戰鬥過。後來楊華進了太原,二人就投進了楊侯府做了小吏。同樣的士子,楊華的侯府還有二十多個。
當時張浚還感歎說,難怪兩位士子英氣逼人,原來是太原的讀書人呀。
現在一看到二人雄姿勃發的模樣,張浚不知怎麼的,心中突然咯登一聲,回憶起昨天夜裡連夜進宮面聖的一幕。
昨天白天同金人談判結束後,張浚被火速召進皇宮。
當時皇帝剛服用了一粒仙丹,光著腳在冰涼的地板上來回走動,一刻也不停歇,好像是想通過運動暢通血脈將藥物化開。皇帝穿這一件極單薄的白色道袍,遊走之間,冷風習習,看起來就像是要羽化飛昇一樣。
見了張浚,皇帝並沒開口,就那麼繞著張浚轉來轉去,身體帶來的冷風吹得張浚身子一縮。反倒是皇帝面色潮紅,額角隱約有汗珠子閃爍。
氣氛壓抑而詭異,被皇帝那雙白多黑少的眸子連看幾眼,張浚覺得冷到骨子裡去了。上一次見皇帝還是靖康一年正月,那時候的皇帝還是一個皮膚紅潤,精神旺健的年輕人,想不到一年沒見,就變成這樣了。
張浚不敢多說,只將身體匍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終於,皇帝也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他走到張浚面前,突然停了下來。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太上道君皇帝還在邪?」
張浚一呆,他本以為皇帝會首先問和議達成沒有,卻沒想到第一句就問太上道君皇帝的死活。腦子裡頓時「嗡!」地一聲,極度的恐懼從心底升起。眼前這個身著白色道袍的皇帝走起路來輕捷無聲,就像是一團幽靈。
他猛地一磕頭,眼淚落了下來:「陛下,北奴無禮,臣沒有見到太上皇。」
「哦,那麼說來太上皇帝還在北奴手裡,你該去見見他的。」皇帝的聲音飄忽不定:「談判進行得如何?朕自繼位以來,一連兩次被金人打到家門口,這一次更是殺進了東京城。市井之中,已有人說朕失德,以至又此天譴。」
張浚心中更是驚駭,眼前的景物已被眼淚糊住,背心起了一層毛毛汗:「陛下,市井之言不可信,俱死無知狂悖之徒。」
皇帝喃喃地說:「這一關朕無論如何也要度過去,和議必須盡快達成,即便多給北奴一些犒賞錢……也是可以的。我中華大國,煌煌天朝……不缺那些金銀……說說,你們是怎麼談的。」
「臣已經見了宗望,也按照楊華提出的條件同宗望談。無奈宗望覺得條件太苛刻,不願接受。這個時候,宗翰來了,要殺臣等。」張浚忙伸手抹了一把臉,細細將昨日的情形一一同皇帝說了。
「哦,原來是這樣,不怪你,不怪你……」皇帝歎息一聲:「楊華提出的條件是什麼?」
張浚挺起腰,精神一振,朗聲道:「楊大人的條件是:金人釋放太上皇帝和被俘的百官,無條件撤軍,並歸還河間、中山二鎮。」
「什麼,賊子敢爾!」皇帝突然暴怒,一腳踢過來,正中張浚的肩膀。大聲嘶吼:「這個兵痞,他就是想打仗,想要他自己的榮華富貴。朕已經讓他當了節度使他還不滿足,怎麼,還想在戰場上立功,讓朕封他為王,讓他進樞秘院嗎?」他一張臉漲得血紅,滿臉都是雨點一樣的汗珠:「朕那日是怎麼對他說的,讓他退讓,讓宗望能夠體面地撤軍。現在好了,這樣的條件一出,宗望怎麼肯回去。兵痞,兵痞!」
一陣劇烈的咳嗽響起,一點紅色落到張浚面前。
張浚渾身一震,忙抬起頭看去,卻見皇帝嘴角竟帶著血絲。
「陛下保重!」張浚連連磕頭:「楊大人這也是為國為君啊,國事如此,能爭一分算是一分。陛下,現在我大宋國庫空虛,根本拿不出錢來送北奴回去,割讓土地總不是辦法。陛下,市井商賈做買賣的時候講究一個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楊大人現在開出的條件雖然苛刻,但臣聽他的意思未免沒有退讓的意思。和議這種事既然要談,大家都要慢慢磨,你退一分,我讓一寸,到時候自然水到渠成。陛下請勿憂慮。」
聽張浚這麼一說,皇帝面色的紅色消退,突然撲哧一笑,搖頭道:「這個楊華,果然市井小人出身,居然將商賈那一套用在軍國大事上面。這麼說來朕倒是錯怪他了。」
皇帝乍怒還喜,讓張浚心中一陣歎息。這個皇帝也已經快三十的人了,做人做事怎麼還一副孩童性子,他忙接口到:「依臣看來,楊大人是一個大大的忠臣,是忠於陛下和國家的。」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心情變好,他笑著扶起張浚,道:「你去對楊華說,讓他趕快同金人達成和議,必要的時候退讓一些也是可以的,朕信任他。只要北奴退兵,我封他做王,讓他入主中樞。還有你,張卿,我也要大大封賞。」
「陛下,這事急不來的。」張浚說。
皇帝又有些不高興了,恨聲道:「怎麼急不來,金人要土地,兩鎮割給他就是;要錢,給他就是。至於河北……」這事實在太嚴重了,由不得皇帝不猶豫,半天,皇帝才期期艾艾地說:「已經被金人佔領的河北之地就給他們也成,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把土地還給朕。」
皇帝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河北之地出兩鎮外,還有泰半國土陷落,如果都割了,河北也保不住。
張浚心中突然有些頹廢,自己和揚華一文一武,殫精竭慮為國家爭取最大的利益,卻不抵不過皇帝求和心切。罷了,還是抓緊和談吧。
回去之後,皇帝又派了四個文臣協助。雖說是協助,其實也算是一種變相的督促吧。
這一點張浚心知肚明,心中煩悶,就去找楊華商議。沒想到楊華好像很忙的樣子,並不把和議一事放在心上,只說張大人儘管去談吧。說完話,轉身就走了,倒讓張浚鬱悶了半天。
本來,張浚對楊華的公忠能還是很佩服的,可一看到他的態度,又看到身邊這兩個如初生雛虎一樣的河東書辦,心中突然一震:楊華實領一鎮,手下驕兵悍將如雲,現在又公然養士,意欲何為?
心中正亂糟糟地想著,宗望已經走進殿中。
張浚忙收拾好心情:「見過二皇子,可以繼續和議嗎?」
宗望笑瞇瞇地看了張浚一眼:「張大人,我所提出的條件你們大宋朝可願接受?」
張浚:「我大宋皇帝陛下的意思,立即釋放太上皇和百官。犒賞銀不妨多賞賜些。但河北之地方不可割讓,兩鎮不可割讓。」
「真沒有可以商量的嗎?」宗望笑了笑說:「犒賞銀我覺得可以少些,甚至不用給。但河北之地必須割讓。」
「沒什麼可以商量的。」張浚保持強硬的姿態。
「那……」宗望歎息一聲,「看樣子,今日是談不出什麼了。這樣,你先去見你們的太上道君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