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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西望太行 第一百六十六章 馬奴 文 / 六軍

    第一百六十六章馬奴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

    陽光從城門樓自外射進來,越過瓦片與瓦片之間的縫隙,越過檁子於檁子,投射在銀術可的臉上。

    已經五天沒有睡覺了,完顏銀術可只覺得雙目赤紅,渾身百骸無一不軟,但傷口卻已經不疼了。

    低頭一看,肚子也不流血。一個筆管大小的小孔高高腫起,白色的肌肉微微外翻,如同嬰兒的粉嘟嘟的小嘴。

    用手指在上面輕輕一按,一絲白色粘液沁出,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前兩天那種疼得讓人渾身虛汗的痛楚已經停息,可是,那種讓人身體發飄的暈眩卻從心底升起,然後不可遏制地擴散到全身。

    熱,天氣還是非常的熱。這才是清晨,陽光已經亮得讓人眼花。他渾身臭汗地坐在涼席上,瞪著紅火的雙眼看著周圍的一切。空氣凝滯得好像是一塊石頭,光柱子從頭頂下來,金燦燦的光柱中,有幾點灰塵漂浮。

    一隻螞蟻爬進地面上的光斑中,好像是被這無形的牢籠囚禁了,茫然地在其中轉著圈。

    看著這只可憐的螞蟻,銀術可心中突然一片冰涼。環視四周,在強烈的光線中,屋子中的一切清晰可間,破碎的鎧甲、滿是缺口的大刀、胡亂扔在地上的染血的繃帶,無不在說,五天前的那一場血戰真實發生過,而不是夢。

    麻木,傷口麻木得讓人心中發寒,那種麻痺彷彿已經擴散到全身,讓他神智模糊。

    真是一場噩夢啊,只要一躺下,就能看見那個瘋狂衝過來的騎士,那個抬起頭「咯咯」尖笑的野獸。每當銀術可一閉上眼睛,那一雙冰涼如蛇的眸子,那染血的森森白牙就會出現在黑暗中,發出巨大的呼嘯,向他俯衝過來。

    「惡魔,一定是惡魔,蒼天啊,你給我弄出這樣一個敵人啊!」

    從太原逃回文水之後,一連五天,銀術可無時無刻不想起那雙看不到任何人類氣息的眼睛。滿世界都是那人的瘋狂的尖笑,滿世界都是刀光箭影和滿天飛舞的血肉。這感覺是如此地可怕,一想起那個可怕的男人,銀術可就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好幾次,他眼看著就要朦朧地睡過去,可就在那個時候,那人的影子就會野蠻地闖進夢中,張著血盆般的大嘴,一口向他的咽喉咬來。

    於是,失眠如附骨之蛆如影隨行。

    「楊華!」他如夜梟哀鳴,猛地站起來,一拳打在牆上,直打得頭頂灰塵「沙沙」下落。

    五天之前,他銀術可縱橫三晉大地。殺種師中、破姚古、滅解潛、戰劉頜、敗折可求,轉戰千里,暴風驟雨般在山西掀起腥風血雨。那些聲名顯赫的名將們如風中殘蠟,被自己一口吹滅。

    以兩萬偏師,圍太原,連續擊破宋朝二十多萬大軍,這樣的戰績,足可以傲視整個天下了,即便是宗翰大主力齊來,也未必比自己做得更好。可是,轉眼之間,一切都變了。自己東征西討,忙碌了半年,到頭來卻不過是幻夢一場。反鑄就了楊華那小畜生的不世威名。

    傷口依舊麻木,空氣中瀰漫著爛肉的氣息。

    也不知道那支射中自己的箭頭上究竟塗了什麼,傷口一直沒能癒合,反有進一步潰爛的趨勢。

    臭,非常地臭,這味道已經滲進骨頭裡去。讓銀術可不禁懷疑,還沒等這個夏天過去,自己就會爛成一灘黃水。

    如果真死得那樣齷齪和污穢,還不如現在跳下城樓,也算死得乾淨和清爽。

    「叮叮!」外面傳來一清脆的敲擊聲,隱約傳來陣陣喧嘩。

    銀術可本就五天沒有睡覺了,此刻正心如煎湯,立即有一股邪火升上心頭,狠狠地提起瓷碗朝門外扔去,「吵吵吵,吵他娘的。來人啦,來人啦!」

    「將軍。」一個魁梧的中年男子從門外走進來,手一伸,正好接住那只酒碗:「我回來了,太原那邊……」

    突然出現這個一個人,看他一張典型的漢人面孔,倒將銀術可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正是耶律五馬。

    心中不禁暗罵;媽的,這個五馬也是個契丹和漢人混血的雜種,倒把老子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楊華那廝殺過來了。

    一聽到五馬提起太原,銀術可心中一震,尖著嗓子大叫:「太原,太原,別跟我提這個地方!糧食收集了多少?」

    自那夜敗在楊華手裡之後,銀術可被龍衛軍的游奕騎追得打了兩天,總算退到文水,這才穩住了陣腳,不至於被敵人的騎兵追得一潰如注。

    文水這邊本是五馬的老營,雖然文水縣在宋金兩國的反覆拉鋸中,城牆已被毀於一旦。城中房屋也大多損毀。到如今,整個文水縣只剩北門這一座孤零零的城樓子,現在做了銀術可的中軍大帳。

    敵人的攻勢不可謂不兇猛,但好歹這裡還有一條汾河和一條文水河以依托,靠著這兩條大河,總算將敵人的騎兵隔在北岸,讓已經跑得精神崩潰的金兵緩了一口氣。

    可更嚴重的問題出來了。因為太原老營中囤積的足夠六萬人吃大半年的糧食被楊華搶了去,金兵開始缺糧了。

    文水以前是五馬的老營,還有些糧食。不過,那個時候這裡只有五千多士兵,現在一口氣湧來了兩萬多人。口糧問題開始尖銳起來。

    據銀術可估計,營中軍糧只夠大軍吃十天。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再有五天,大家都得餓死在這赤地千里的汾河盆地。

    一聽銀術可問起糧食的事情,五馬苦澀地一歎,搖晃著那種典型的漢人臉,道:「將軍,哪裡還能徵集到糧食。文水一帶歷經大戰,早被我等屠成白地,在路上走了一天,人毛都看不到一根,更別說糧食了。」

    「那你怎麼不去汾州,你這個懶鬼!」銀術可心情煩躁,尖銳地大叫起來。

    五馬忍住氣道:「汾州……汾州五縣,西河、平遙、介休、靈石、孝義、汾陽也是一片荒地,估計總人口加起來也不過兩千戶,還有什麼糧食?再說了汾洲還駐紮著范瓊大軍,以我軍現在低糜的士氣,去那裡只怕會吃虧。」

    銀術可咬著牙:「沒用的東西,我不管,我只要糧食。」

    五馬:「將軍,我也沒法子可想。要不,先宰殺騾子和挽馬先對付一段日子吧。」

    「什麼?」銀術可大怒,一記耳光扇了過去,「殺騾子和挽馬,殺完呢,是不是該殺戰馬?你這個雜種,你想斷我女真的根啊!」四面皆敵,女真人一身功夫都在馬上,戰術也以大範圍的穿插、突襲為主,若將馬都殺了。將來無論是北上與宗翰匯合還是繼續攻擊楊華,都處於被動局面。

    單靠步兵,要想同玩了一輩子步兵軍陣的宋人對壘,無疑是自取滅亡。

    五馬被這一記耳光扇得眼冒金星,他滿眼屈辱的捂著臉,負氣地說:「將軍,不殺馬,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你看著辦吧!大不了讓你殺了我就是。」

    銀術可平日對這個前遼貴族也諸多籠絡,可慘敗之後傷得厲害,加上又五天沒有睡覺,心中那股火已熊熊燃燒,情緒早已經失控。

    這一巴掌甩出去,他心中也自後悔。

    可聽到五馬這麼一說,他立即爆發了,一把抽中腰刀:「契丹雜種,你以為你還是遼國貴族。我呸,你也就是一個奴隸,我女真人的狗。老子砍死你!」

    五馬大怒,一把將捏在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也抽出刀:「銀術可,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我們單打獨鬥,看誰先倒下。」

    「叮叮!」那清脆的聲音還在響,依舊一片喧嘩。

    「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吵?」銀術可大聲咆哮起來。

    一個衣著整潔的漢人弓著背走進來,手腳麻利地收拾著地上的酒碗碎片。他大概是一個奴隸吧,看長相倒也不壞。

    「怎麼又是漢人?」銀術可大叫,一大早就看到兩張漢人面孔,太討厭了。

    屋中,銀術可和五馬還在對峙。因為二人都是軍中高級軍官,衛兵們都不敢進來,怕觸了他們的霉頭。

    五馬咬了半天牙,身體突然一鬆,收到回鞘,低聲道::「稟將軍,那是士兵們在拆大橋,否則若楊華的騎兵過河突襲卻是個大麻煩。」

    文水縣的汾河上有一座巨大的石拱橋,聽人說是隋朝大業年間建的,是連接晉北和晉中的唯一通道。

    「拆橋?」銀術可胸中的火氣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將刀子扔下,一愣:「都拆了三天了,怎麼還沒拆完?」

    五馬苦笑:「那橋都由青石建成,也不知道怎麼了,堅實得緊。鎯頭砸在上面只一道白印,士兵們都拆得罵娘了。」

    正在收拾地面的那個漢人奴隸突然抬頭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漢狗,竟然偷聽我談話,去死!」銀術可大怒,一腳踢出去,正中那人下巴。

    卻見,那人一口鮮血吐出來,一張臉頓時腫得老高。

    銀術可殺心大起,正要提起刀子把這傢伙砍翻在地。

    「等等。」五馬攔在二人之間,問那個漢人:「你說你有辦法拆橋。」

    「對。」那人捂著臉討好地說:「只要依我的法子,只需半天時間就能將這座大橋給拆了。」

    銀術可握刀的手放了下去:「你是誰,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那人諂媚地一笑:「小奴叫關群,以前是北地遼人。現在是婁室將軍的牧馬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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