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誘餌()
本市的老護城河與北京紫禁城外的護城河不同,是利用了三條天然河流的理想地理位置,幾乎未經人工挖掘,自然形成了古城四面環河的佈局。也正是由於因勢利導,古城中軸線沒有形成北京城那樣人為規劃後的正南正北走向,而是略偏形成東北、西南的走向。老護城河不但成為拱衛古城的屏障,也是古城重要的水路運輸通道。而現在,整個老護城河水系都已處在城市中心部位了,其中被稱為東河、南河的兩條河流在古城東南角匯流後便一路向東,直奔長江而去。就在距離匯流點不遠的河邊,有一處文化名勝,也就是現在的翠篁公園,因遍種各類佳竹而得名。園內薈萃了國內外一百五十餘種竹子,其中不乏名貴珍品。這些竹子遠觀鬱鬱蔥蔥渾然一體,近看卻姿態萬千各不相同。湘妃竹,修長挺拔,竹幹上斑斑點點,有的奼紫有的嫣紅;粉簞竹,通身粉白,好似冰肌玉骨的婷婷少女;人面竹,近根部總是重重疊疊奇節密佈,宛若一張張擠眉弄眼的人臉;佛肚竹,節間圓潤飽滿、光滑凸出,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彌勒佛的便便大腹。還有軀幹高大的雞爪竹,飄逸瀟灑的鳳尾竹,質地堅韌的方竹,文雅娟秀的觀音竹……它們爭奇鬥艷,卻又和睦相處,或互抱成叢好像如膠似漆,或疏疏落落彷彿君子之交,或交織成廊夾出濃蔭幽徑,或鱗次櫛比排成槍林戟陣。
就在這個可以修身養性、品茗論道的地方,有一個角落被密不可插針的厚厚竹林緊緊包圍著,依稀可以看到裡面有高大的紅牆碧瓦和仿古的亭台樓閣,像是公園一景卻沒有任何通道相連。普通民眾並不知道這個院落是什麼用途,頂多猜測是公園管理部門或貴賓接待處。其實這裡是高官被「雙規」的所在,內有武警宿衛。黃承明副市長就是在晨光遇襲後第二天被帶到這裡的,他知道就是自己驚疑晨光話裡的弦外之音,一時亂了方寸,給錢大頭那通電話招致大禍臨頭。
黃承明獨自站在所住房間的窗前,望著外面如海幽篁,雖然面沉似水,五內卻翻江倒海般無法安生。他清楚所謂「雙規」是讓他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就有關調查問題的情況進行說明。但他更清楚,這離正式批捕不過咫尺之遙。大凡曾被「雙規」在這裡的高官們,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貪污腐化惹的禍。他的國學修養不可謂淺薄,深知窗外的萬竿竹篁在中國傳統文化裡的象徵意義。竹,從來都是有節骨乃堅、無心品自端的寫照。到底是什麼原因使軟禁氣節喪失、品質敗壞者的院落安放在此處,他也不得而知,只覺得充滿了諷刺意味。
「山中竹筍,醉尖皮厚腹中空」,這是黃承明所知唯一貶斥竹類的古諺。因此他很為自己叫屈,自己絕對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回顧二十多年的仕途生涯,所辦的實事、所建的功業,是有目共睹的。雖不見得有經天緯地之才,卻自信有造福一方之能。其實他內心更加叫屈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對官場污濁以致清者不能自清的怨恨和無奈。堅持做清官的結果只能是自外於官僚機器,一步也走不動,一件事也辦不成,還時時處處收到排擠、打壓,不和光同塵就只能棄官為民了……想到這裡,他竟然悲從中來,淚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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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外地新調任不久的公安局副局長劉興國正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忽聽有人敲門,便說了聲「請進」。抬眼一看,推門進來的竟是陸局長、刑警大隊伍隊長和重案支隊的晨光支隊長,連忙站起身來,笑著迎上去。一面讓座一面說:「霍!老、中、青三代,高、中、基三層,好強的配置,好大的陣仗啊!真讓我誠惶誠恐啊!」
陸局長已經謝頂了,遺存不多的頭髮也已經花白,白皙微胖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眼角、嘴邊總是含著笑意,如果穿著便衣放到大街上,沒人會把他跟威名遠震、鐵面無私、雷厲風行的本市公安局局長掛上鉤。他坐下拉了拉二級警監的制服,笑著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老劉,先把你從家鄉帶來的頂級雲煙發來抽抽嘛。」
劉副局長起身去抽屜裡拿出一條白殼包裝的雲煙,走回來邊拆外包裝邊說:「我說陸局啊,剛來的時候就說送你一條,你硬是不收,現在又來要煙抽,就把這條拿去嘛!怕我行賄嗎?」
不會抽煙的伍隊長,撓撓刀裁斧劈般整齊的板寸頭,咧開厚厚的大嘴,問:「怎麼是白皮的?」
「你就不懂嘍,這是煙廠內部煙,便宜得很,但絕對真資格。」陸局長還是笑容可掬地答道,又轉頭對劉副局長說,「老劉你不曉得,老婆子管得嚴,家裡是不能抽煙的,就是在自己辦公室裡抽,都會有人檢舉揭發,不如躲到你這裡抽得安逸些,哈哈哈!」
大家跟著笑了起來,三支煙隨後也點了起來,一直嚴格自律,煙酒不沾、身體健壯的伍隊長無可奈何地沖那三支煙槍苦笑了一下,埋頭喝茶。
一臉享受的陸局長吐了一口煙,說:「老劉,我曉得你剛來不久急於請纓,正好小晨這裡有個餿主意,想請你出馬,你不妨聽聽看行不行。」
晨光馬上把手上的煙按滅在煙灰缸裡,笑著說:「陸局啊,既然是餿主意,我們何必過來浪費劉局的時間嘛。劉局,是這樣的,您已經知道了伍隊和我負責『白手套』專案,詳細情況現在就不做介紹了。今天我從黃承明副市長提供的材料裡得知,他從錢大頭那裡受賄的一萬元被偷換成了一萬冥幣,據他說,不少受賄官員都遇到過真鈔變紙錢的怪事。我們有理由懷疑是『白手套』所為,因此我有一個想法——設局誘捕『白手套』。」
劉副局長聽得很認真,夾在手上的香煙煙灰老長,也忘了去彈一彈,見晨光暫停了,便問道:「錢大頭是誰?」
「是本地涉黑團伙的老大,錢達。」伍隊長用手扇扇煙霧,插嘴答道。
陸局長接著說:「這個錢大頭團伙涉嫌販毒,我局另有專門的小組和外省公安局聯合對這個毒品鏈條下了大包圍圈,暫時不宜去動錢大頭。」
晨光點點頭說:「我目前只管緝拿『白手套』,但也不能破壞其他專案的佈局。所以我想了這麼一個法子:既然『白手套』有用冥幣嘲笑打擊貪官的愛好,我們何不投其所好,請其入甕?哪個地方都會有想疏通公安局這條路的人,但我們陸局已經是盡人皆知的白臉包黑頭了,讓他去索賄,誰敢來啊?而劉局您剛來,本地人並不瞭解您,那些有求於公安局的人如果聽說您比較好說話,行賄的自然就會接踵而至……」
劉副局長哈哈大笑起來,掐滅了煙頭,說:「明白了,你是要我做誘餌,誘人前來行賄,而你們布控,如果『白手套』來掉包,就趁機拿下他,對吧?」
陸局長也掐滅了煙頭,看著劉副局長,難得嚴肅地說:「對嘍!小晨的意思就是拿你去誘人行賄,而他呢,是拿你受賄和賄款做誘餌,誘捕『白手套』。我說是餿主意呢,因為『白手套』未必就會正好來過問老劉受賄這件事,有守株待兔之嫌。還有呢,老劉初來乍到就傳揚出去一個索賄受賄的名聲,不明就裡的老百姓會怎麼說?我們對上級領導部門和有關紀律檢查部門也不能不有個交代,交代的範圍大了,陷阱也就不秘嘍!」
晨光有點著急了,坐直了身子,解釋說:「陸局、劉局,你們知道,這個『白手套』來無影去無蹤,不知道是在玩障眼法還是高科技,總之我們看不見他,不同於其他任何抓捕行動,唯有設局誘捕才行啊!」
劉副局長站起身來,拍了拍晨光的肩頭,對陸局長說:「我覺得可行,受一次賄不行,就再受一次嘛,我不怕擔什麼壞名聲,權當做一回地下工作者,只要讓『白手套』來咬我這個餌,剩下的事情就看伍隊和小晨的了。」
陸局長又掏出一支煙來,但沒點,沉吟著沒有說話。
鼎力支持晨光這個計策的伍隊長見陸局長還在猶豫,便說:「陸局,我也支持晨光的想法。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這『白手套』有懲貪滅黑、嫉惡如仇的一面,他清楚我們在緝捕他,對公安局的動態不可能不關心,如果公安局副局長都受賄,他必然會出面玩狸貓換太子的,好讓我們這些抓捕他的人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我只是覺得劉局索賄不能太招搖了,否則顯得突兀,『白手套』可能識破我們的計策。」
陸局長依舊沒有說話,點上煙慢慢吸著,思考著。
晨光真的急了,雙手撐在茶几上,身體前傾,語氣急切地說:「陸局,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了!你怕老百姓議論劉局,更怕老百姓議論您,您是婦孺皆知的包青天,手下竟然出了個索賄受賄的副局長,老臉沒地方擱啊!」
劉副局長和伍隊長都大吃一驚,沒想到晨光竟敢這麼跟局長說話,都不無緊張地看著陸局長,考慮著怎麼打個圓場。
陸局長卻笑了,用手指著晨光,說:「晨光,好小子!將老子的軍啊?好嘛,我同意!」
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笑了。
陸局長換了嚴肅的表情,繼續說:「不過除了我們幾個和直接參與行動的專案組成員,概不知會,此事必須機密。小伍說的那一點也很重要,老劉需要向外放風索賄,但要含蓄,你是老刑偵了,自然有你的妙法。最後就是你晨光啊,敢將我的軍,『白手套』不咬這個餌則罷,如果咬了,你卻拿不住他,哼哼……」
晨光立即興奮地站起來,雖然他是便衣,還是立正敬了個軍禮,豪氣干雲地大聲說:「願立軍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