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生藏在黑暗中,只見白玉蓮和潘金蓮垂著頭,安道全從她們手中接過一錠極有份量的銀子後,便從一個隨身的紅匣子裡拿出一個藥瓶,倒出一把綠豆來大的紅藥丸,數出二十粒,遞給白玉蓮。
二女正要轉身回去,卻聽安道全說道:「二位娘子,在下這裡還有一劑猛藥,包您服用過後魂飄九天,好似成仙。」
「什麼猛藥?拿出來看看!」白玉蓮回頭,好奇道。
安道全擺了個正兒八經的姿勢,笑道:「這劑猛藥,正是在下本人。」
白月生聽得這話,一陣暈眩。卻見白玉蓮羞紅了臉,狠狠地「呸」了一聲,拉著潘金蓮走了回去,關起了街門。
安道全討了個沒趣,將藥瓶放回匣子裡,便轉過身,繼續吆喝著,散步般往外走去。
穿著僧衣僧鞋的白月生提著斧頭,悄悄從陰暗處轉了出來,無聲無息地從他背後跟了上去,待走到他身背後只有半米的地方時,猛地大喝一聲:「淫賊!納命來!」
安道全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回過頭,便瞧見一把斧頭,呼嘯帶風,朝他迎面劈了下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安道全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愣怔怔站在當地,兩隻因驚懼而急驟縮小的眼珠,隨著斧頭的移動而疾速移動著。
噗!
斧刃狠狠砍進了安道全的大臂中,鮮血飛濺,灑了白月生一臉,同時也灑了安道全一臉。
莫名其妙的安道全望著這個莫名其妙偷襲他的「禿頭和尚」。
原本滿腔怒火的白月生愣著這個反應遲鈍的遊方郎中,只見他也不喊疼,也不叫痛,似是對自己大臂上正在大量流失的鮮血毫無知覺,唯有那眼眶裡的兩隻充滿了迷茫的眼珠的轉動,代表著他這個人是個有生命的物體。
「你幹嘛不躲?」白月生壓根沒想到,這一斧會真的劈到他身上,頓時驚慌失措,道:「你腦子進水了你?」
安道全茫然愣著他,愣了好大一會兒,似才回過神來,嘴角一撇,鼻子一抽,眼睛裡落下了兩滴幽怨的淚珠,帶著滿腔的幽怨,道:「誰腦子進水了?——你告訴我,你想幹嘛?」
「我沒想幹嘛啊……」白月生看了看自己還握在劈柴斧上的雙手,——斧頭還嵌在安道全的大臂上——慌忙鬆開雙手,背到背後,強壓下一臉的慌張,換上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以手指月,道:「瞧,今兒個天氣不錯哈!」
安道全愣著白月生,任由自己的鮮血噴湧如注,卻見那「禿頭和尚」衝著自己白癡一般嘿嘿一樂,隨即掉轉屁股,大步流星跑進了巷子深處。
「你到底想幹嘛?」安道全抹了把委屈的眼淚,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將那把斧頭從自己的大臂中拽出,扔掉,然後摸出瓶雲南白藥灑在傷口上,又扯下幾塊紗布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便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你站住!」
白月生一回頭,但見安道全跟了上來,急忙撒丫子逃竄。奈何前面的路,根本不能算是路,不過是張半城十進院子的側面,留出的一個僅容一人能側身通過的小胡同而已。
白月生剛鑽進胡同,安道全的手便掐住了他的後脖子。
「我需要一個解釋!」安道全咬牙切齒道,「該死的!你剛才對我做了什麼?」
「沒有啊!」白月生被安道全薅著腦袋,身子卡在了巷子裡,上不得,下不得,前進不得,後退不得,只得求饒道:「我錯了!」
「哪裡錯了?」安道全得理不饒人。
「我在夢遊!」白月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在他的意識中,並沒有「殺人」這個概念——在財運來賭坊銀庫裡殺了獐頭漢子,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其實他唯一想對安道全做的,也只不過是嚇唬嚇唬他,最多以斧頭為威脅,將他揍個鼻青臉腫而已。白月生可以保證,只要安道全不回頭,那把斧頭是絕對不會劈到他身上的。
白月生以為,安道全聽到他的喊叫聲,第一個反應肯定是逃跑。誰成想這個倒霉郎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好奇地轉身觀望!
於是在看到鮮血時,白月生傻了。對於安道全沉著到可以說是白癡一般的反應,更是讓白月生毛骨悚然,胸中那股無名之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他就從一個偷襲者,變成了一個落荒而逃者。
而安道全,別說安道全,換了誰被毫不認識的一個人砍了一斧頭,即便是脾氣再好的人,也得問個被砍的原因出來吧!
可誰成想,安道全得到的回答居然是「夢遊」!
「這不扯淡嗎?」安道全怒了。
白月生靦腆一笑:「可說是呢!」
「你剛才跟我說,我腦子進水了?」安道全開始了質問。
「沒有啊!」白月生矢口否認。經過跟王英的短暫相處,他覺得自己的臉皮厚度又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眼瞅著安道全也不動手打他,也不動口罵他,就這麼僵持著非要問個「理由」出來,白月生頓覺羞愧難當,只得好聲好氣道:「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在夢遊,我也在夢遊!——唉!」
白月生長歎口氣:「同是天涯夢遊人,相逢何必問緣由!——英雄,再會了!」
說罷,用雙手將安道全薅在他脖子上的手輕輕拿開,側身低頭,鑽出胡同,拍了拍安道全的肩膀,以長輩安慰晚輩的語氣,道:「夢遊不是病,游起來要人命哪!」
揚長而去。
安道全瘋了。
「唱個曲子就完事了?」緊跟上去,繼續薅住白月生的後脖子,瞪眼道:「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精神上有問題?」
「哎呀呀!」白月生一臉的歉疚,「這您都看出來了?英雄,實話跟您說,其實我患有間歇性精神病!」
「此話當真?」安道全瞅著白月生,神色嚴肅起來。
「自然當真!」白月生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但是下一刻,他就感覺不對勁了。他感覺,有精神病的不是自己,而是安道全。這孫子跟他貧了大半天的嘴,愣是半點「報仇」的意思都沒有——這要是把安道全換成魯智深,早三拳掄死他了——換了魯智深,老子壓根也不惹他!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
白月生來了北宋這些日子,跟時文彬學會了捏軟柿子。
但白月生也明白,土生土長的北宋神醫安道全,不用跟任何人學就知道什麼叫捏軟柿子。然而在這一刻,安道全真就以為,白月生在精神上有問題,就像吳用毫不懷疑白月生患有間歇性失憶症一般。
在確定白月生「有病」以後,相比於吳用扇大嘴巴治他的「失憶症」,安道全的應對方式要溫和許多。
「唉!可憐的和尚!」安道全自始至終,都未曾在意過自己的傷口,反而在此時露出了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你有錢沒有?一兩銀子,一粒靈藥。靈藥下肚,百病祛除!」
「……」白月生沒想到,這位神醫居然擁有這麼一副好脾氣,於是道:「你還是揍我一頓得了!」
「耍弄刀槍劍戟,不是行醫者的勾當!」安道全打開藥匣子,從小瓶裡倒出一粒綠豆大小的紅色「靈藥」,在白月生愣神的間隙,一捏他嘴巴,就給他塞進了嘴裡。然後一磕他喉嚨,便聽得「咕咚」一聲,那枚「包治百病」的靈藥便進了白月生的肚子裡。
「可憐的和尚,」安道全拍拍白月生的肩膀,「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吧!走吧!待到天亮時分,你的間歇性精神病一定會徹底根治!」
對白月生笑了笑,揚長而去。
「他就這麼走了?我劈了他一斧頭,他就這麼走了?」
望著月色下安道全那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白月生突然對他升起了一種莫名的崇拜與尊敬。這才是真正的「醫者父母心」!雖然他在賣藥之前,也會問一句「有沒有錢」,但他絕不會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後,就把病人棄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反而會相當熱情地送上一粒價值高達一兩銀子的靈藥,並且毫不心疼、毫不計報酬地瀟灑離去。
在那一瞬間,神醫安道全的背影在白月生瞳孔中猛然放大,放大到尋常醫生窮盡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度——那是一種「善」與「不善」在本質上的區別!
白月生禁不住想要唱一首歌來讚美他。
但是,小腹中隨之而來的一種異樣感覺,讓他不得不停止了那個荒唐的舉動。
他突然想起,安道全賣的是春藥!
從自己身體上漸漸明顯的變化來看,安道全這所謂的靈藥,就是他媽的春藥!
直到此時,白月生才明白那個混蛋的險惡用心。
在那一瞬間,安道全那高大的背影在白月生的瞳孔中猛然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