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杜如松強令分派各人軍令之後,懵然間似乎理解薛廣為什麼在他退上來的時候氣憤的要斬殺他,原來當此危險地局面全憑全軍將吏那一股子勁力死死地堅持陣地,尤其是兵力處於劣勢的時候,每個人能夠堅守自己的陣地尤為重要,或許讓人戰鬥到死是非常不人道、非常殘酷的,但奮力拚搏到死對於穩定防線是極為關鍵的,有一個人在前方死戰就會分擔後方部隊的壓力,要是一遇到重大傷亡就向後退,那豈不是亂了套,整個戰場上宋軍能有多少地方可退?局部的犧牲代替全局的生存,個人的壯烈換取別人穩住陣腳的時間,這個道理他並非剛剛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也只有歷經煉獄般地旅程,他才能夠真正體味到這句話的真正涵義。
眼看這場仗已經到了關鍵時刻,酈瓊也率中軍衛隊到達了拱聖第一軍被攻破的營寨,親自率隊進攻呼延通的抵抗。隨著金軍不計傷亡的攻勢,呼延通左右將吏也越來越少,儘管有堅固的步車組成的軍陣,但戰車器械損毀嚴重,金軍仍然一波又一波地向前衝擊,眼看著已經守不下去了。他當機立斷,立即傳令部隊在後打開一個口子,全軍排列城整齊的隊形開始向一旁的第二鎮營寨退去,而不是退往主營寨,因為他明白主營寨也是在金軍猛烈進攻下陷入危局,根本不可能掩護他所部殘兵安全撤離,為今之計只有冒險向他一旁的本軍營寨撤退,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再說第二鎮營寨位於整個環形防禦的最南端,由於已經放棄了南端前沿防衛營寨,第二鎮的營寨成了一個重要的南部支撐點,也是必須要守住的營寨。
由於宋軍列成軍陣緩緩撤離,弓弩手壓陣。機弩車兩翼掩護,酈瓊見已經達到突破宋軍相連兩個營寨的目的,他的部隊完全可以順著這條通道安全進入宋軍防禦圈內層,集中兵力從西面進行宋軍主營寨,呼延通的部隊等會再收拾,尾隨攻打只能白白浪費兵力。
正是由於金軍逐漸停止了追擊,僅限於少量兵力跟蹤監視,呼延通的幾千人是安全撤入第二鎮營寨,增強了第二鎮營寨的防禦力量,使宋軍南端支撐點得到加強。但金軍一個萬夫隊在其他部隊掩護下,順利通過宋軍的防禦內層直接對主營寨背後發動猛攻,而其他各寨宋軍只能眼睜睜看著金軍放肆,他們的弓弩已經夠不著金軍過路部隊了,出寨阻擊倒是有,連呼延通也在稍作喘息之後,親自重組三千兵馬出寨增援主營寨,但金軍兩側掩護部隊轉入防禦,組成銅牆鐵壁一般的防線,令宋軍增援部隊無能為力,開始陷入苦戰。
王復和何春所處的寨子都遭到金軍的進攻,但王復的軍司所在營寨外金軍是佯攻,何春的西面北角營寨卻是承受了上萬金軍的猛攻,他的寨子內僅有不到三千神衛第三軍禁軍將吏可以作戰了,兵力使用到了最大的極限。
何春在寨牆上面全力指揮宋軍射殺敢於靠近的金軍,但金軍仍然依靠大牌一步一步地前進,儘管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幾位慘重的代價,但他們在不斷勝利的鼓舞下,嗷嗷地吶喊著、毫不退卻地前進。沒有太長時間,金軍的軍鋒已經打到了寨牆下面,幾十部雲梯隨之架上了寨牆,金軍步軍開始向上攀登。
「把他們打下去,弓弩手繼續射擊——」既然敵人已經靠近了寨牆,何春也沒有別的良策,他所能做的只有激勵士氣把金軍的進攻給遏制住。
寨牆下的金軍越來越多,外面的床子弩在寨牆上打出很多凹坑,還有很多大矢釘在了牆壁上,金軍軍卒順著箭矢的箭桿和凹坑一點點地向上攀登,以至於整個營寨簡陋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遍佈金軍軍卒的身影。
宋軍將吏越打越是心虛,營寨外一層有一層的金軍湧來,打下去一個又上來一個,彷彿金軍人多的無法殺完,很多宋軍將吏的神經都要崩潰了,他們有些人嚇的沒命地向後退,就是督戰的軍法官也無法制止他們的後退,最後被迫不得已的軍法官執行了戰場上最嚴重的軍法——斬殺潰逃將吏。但他們這點軍法官又豈能完全鎮壓的住,更多的人目光空洞、神色慘然,往復機械地打擊攀登上來的金軍軍卒,生命對於他們來說已經不是那麼重要,反正就是那麼回事,他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在沒有被人殺死之前,去竭力地殺死要殺死他們的人。
「攻城錘——」隨著一名中軍衛卒淒厲的叫喊聲,何春凝神望去,果然見寨子不遠處一個並不算大的攻城錐正在緩緩地推過來。他感到渾身發涼,儘管這座攻城錐並不大,對於關防堅固的大城來說簡直就無能為力,但他這座倉促營建換句話說是一座並非完全意義上的營寨來說,而是一座簡易的野戰工事,粗製濫造的營門豈能受的了攻城錐的重擊,就是正面的寨牆也不一定能支撐的住。
「把推攻城錐的全部射死,全部射死……」何春發出了淒厲的吼聲,這種吼聲充滿了深深地恐懼和無奈的掙扎。
宋軍幾十名弓弩手一起對著攻城錐射出令人膽怯的弩箭,攻城錐的前面最然掛著三層浸透水的牛皮,但還是抵抗不住弩箭強勁的穿透力,不斷地有人被射倒在地。但有人被弩箭射死後,又有人頂替了上來,攻城錐還是堅定不移地、一點點地推了上來。
當攻城錐推到了寨門口,金軍將吏已經換了三四茬人,但他們還是勝利了,寨門沒有堅持幾下,在攻城錐強大的衝擊力撞擊下轟然倒塌,後面跟隨正在忍受宋軍弩箭打擊的金軍將吏,在寨門倒塌的一瞬間,塵灰還沒有散去之際瘋狂地殺了進去。
何春眼看營寨保不住了,大聲傳令道:「下寨接陣、下寨接陣後退。」
還能來的及脫身的宋軍紛紛向後寨集結,正當何春在指揮將吏保持秩序的時候,一支弩箭飛上寨牆射中了他。當時整個人就定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的中軍衛卒嚇傻了,一個個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的指揮使,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何春的脖子,全身甲冑已經被從斷裂動脈中噴出的血給浸透了。全身精良的瘊子甲,即便是近距離中了強弩也不至於如此結局,但天公不作美又或許是何春他名當如此,這支弩箭正是從皮質護頸側面射入,刺穿了他的脖子、割斷了他的動脈,整個人在短短的瞬間就在沒有任何痛苦的情況下死亡。
何春轟然倒地,沒有留下任何話,也沒有機會留下任何話,一員勇將就這麼被一支冷箭躲去了性命,死的是這麼悄然無息,有時候現實就是這麼的殘酷,又是那麼的無可奈何。
中軍衛卒們醒悟過來後,他們趕上來搶奪自己軍指揮使的屍身,但這又能怎樣,何春的陣亡直接導致營寨內宋軍失去了指揮,漸漸亂成了一團,再也阻擋不了金軍在營寨中的突破。中軍衛卒們雖然竭力衝殺,想要把他們指揮使的屍身保護到安全的地區,但隨著金軍越來越多,他們已經無能為力,無奈之下只要把何春的屍體掩藏在一輛大車之下,各自逃命去了。
寨子內的宋軍已經開始四散逃命,他們推開了戰車,拚命地向宋軍內層防線逃跑,有些人拚命向兩側營寨奔去。金軍跟在後面大肆殺戮,跑的慢一點的宋軍將吏無一不慘遭屠戮,難怪金軍下手狠辣,他們在牆外遭受到宋軍弓弩的肆意射殺,很多兄弟朋友慘死在弩箭之下,早就雙目通紅要報仇雪恨,當破了營寨後大肆殺戮也在情理之中,只要是看到宋軍暗青灰綠色的春秋式樣軍衣,無不嗷嗷叫地衝上去一陣砍殺。
整個寨子完全陷入了噩夢般地地獄之中,到處是殘破的屍體和殺戮的場面,無時不刻不迸射詭異的血光,宋軍在逃跑的路上也被金軍追趕著射殺,很多人在奔跑的途中被射倒在地,宋軍這群剛剛還在射殺金軍的將吏,轉眼間成為金軍追趕射殺的獵物,他們拋棄了器械和笨重的甲冑,披散著頭髮沒命地狂奔,只想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喘口氣。
何春中軍衛卒雖然放棄了他們的指揮使,但做為隊將的摯旗卻沒有放棄他的使命,在一陣砍殺後,摯旗奪了一匹戰馬殺了幾名圍上來的金軍軍卒,把何春的將棋、也是神衛第三軍的軍旗剝了下來塞入懷中,打馬向正北的神衛第三軍第七鎮營寨奔去。軍指揮使陣亡了,但他沒有被俘,只要是第三軍的將旗還在,神衛第三軍就不會被褫奪番號,就會有重新整編的一天,摯旗心中只有一個目的,捧日第一軍和龍衛第一軍是完了,從今往後禁軍中再也沒有這兩個軍的旗號,正如同當年西侍軍的勝捷第三軍一樣,他們的番號將從大宋禁軍中永遠地消失,而自己的神衛第三軍將旗絕不能落在金軍手中,決不能!
何春的陣亡和三個營寨陷落,當真是雪上加霜,不僅其它各寨陷入極大的被動,連宋軍主營寨也陷入了空前的危機之中,封元的主力正在應付李成的瘋狂進攻,沒想到金軍會突然攻打後寨,前方主力根本無法分散,連鄉軍、民夫也上了寨牆,這些人的戰鬥力豈能高估,鄉軍怎麼說還算是有戰鬥力,但民夫就不敢恭維了。金軍的進攻幾乎在到達營寨下就同步開始了,第一次猛烈進攻開始不久,由鄉軍為主體的後寨防禦就開始出現鬆動,封元立即抽調千餘禁軍增援後寨,但還是沒有趕到的時候,鄉軍和民夫終於頂不住金軍猛烈進攻,不多時金軍部分部隊登上了寨牆,民夫們自然是一哄而散,鄉軍勉力支撐終究是無法挽救大局,金軍也來越多、鄉軍們步步後退,不多時一大段牆面已經被金軍控制。
終於被突破一處,看到勝利曙光的金軍頓時士氣大作,這群漢軍大呼著從突破口向營壘內衝擊,宋軍禁軍趕到和金軍打成一團,雖拚命在被衝開的缺口上拚命力戰,力圖將突破口給重新堵上,但面對蜂擁而至的金軍,還是被壓的步步後退。眼看形勢危急,如再不封上缺口整個主營寨就有被金軍前後夾攻崩潰的可能。
封元親自率中軍衛隊殺了上去和金軍血戰,他一個人衝在最前面,一把大槍用盡了力氣,一連殺死十幾人,但金軍人數實在是太多,地方又過於狹窄,他在不大一會功夫已經身披四、創血染戰袍,幸虧有瘊子甲護身尚無大礙,仍是率部奮戰,毫不退讓。
到了這個時候,再保留預備隊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何況宋軍的馬隊和輕車大半已經投入戰鬥,也沒有多少預備隊了。封元在領兵衝鋒之前就傳令的所有能拿得動刀槍的人,全部集合準備投入最後一戰,並傳令最後的一點預備隊三千馬軍出動,對東心雷的馬隊最後一擊。當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命令機弩車向後寨靠攏,萬一後寨寨牆不保,還能用機弩車組成後寨第二道寨牆和金軍拖延寶貴的時間。
有封元身先士卒,宋軍精銳的禁軍被激發了血性,他們勇猛無比地和同樣是殺的起興的金軍奮戰,在付出很大犧牲之後終於猛虎壓住了群狼,一鼓作氣猛衝猛打稍稍穩定了突破口後,封元他才在幾名衛士護衛下退了下來,在一段由宋軍控制的寨牆邊上旁邊脫下盔甲由郎中上藥止血。
城寨上的將吏仍然在血海中掙扎,四面危機四伏,這或許是自己生平最後一戰了吧!封元的雙目迷茫,他空洞地看了看戰場,正在拚死搏殺的將吏,忘去了身上的疼痛。
「給我船上甲冑……」
眾衛士一驚,封元受傷不輕豈能再上戰場,一人急促地道:「太尉身上有傷,豈能再身涉險地……」
封元淡淡地一笑,轉首瞇了眼搖搖欲墜的夕陽,心中忽然泛出異樣的淒涼,此時他已經意識到局勢的危機如同黑夜即將來臨,要把他這四五萬將吏全部吞沒,這或許不是他的錯,他也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但他卻不甘心,自己的抱負怎能就這樣付之東流,自己一生的驕傲,怎能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歸於塵土,還有這麼多大宋的優秀健兒一起殉葬,他們的生命是注定要奉獻給戰爭的,但絕不是在這裡毫無價值地被湮沒。從軍二十餘年來,他從來不怕死,但他害怕,害怕自己的死亡毫無價值,害怕被歸結於死不足惜的敗軍之將,害怕他的嬌妻蒙受永遠的恥辱。
想到了遠在行在的張雲漪,那如詩如畫般地美人,對自己百依百順毫無怨言的賢妻良母,還有自己那對可愛的子女,他的臉上閃現一抹幸福的笑容,還有那一絲愧疚。多少年來,他一直忙於軍務,回家和嬌妻愛子團聚的日子很少,每一次都是匆匆而過就回軍中,也就是在樞參供職的一段日子才有了多一點的時間,而今又在外將近一年。嬌媚賢惠的妻子沒有任何抱怨,在他忙於軍務的時候,一個女人在處理完秀女堂的事務後,回到家中照料兩個孩子,一句怨言也沒有說過,以至於連王澤和朱影、李清照也看不下去了,不僅王澤專門讓他盡量抽時間回家多陪陪妻子,連朱影也發了內旨准許他即便是在軍中也每月可以給假回到家中團聚。
真是後悔沒有多享受幾天天倫之樂啊!封元的嘴角掛著幾分苦澀的笑容,他吃力地站了起來環顧戰場,瞬時間一股鐵血豪情把心中那抹濃濃柔情徹底打碎,他不能思前顧後,因為自己是主帥,幾萬將吏都在看著他,他們的生命都在他的手中,他是這些鐵血男兒的精神支柱。在萬眾矚目下絕不能消沉,就是要死也要死的豪氣沖天,當下厲聲道:「披甲——」
當衛士幫他穿戴盔甲的時候,寨牆上的金軍已經殺到離他不到五十步的距離了,他下意識地抬首再看了一眼即將落山的夕陽,或許是想再看一眼落日的餘輝,畢竟他不知道自己穿上甲冑之後的這一次衝殺,能不能活著挺下去,還有沒有機會回來。當他的目光斜到西面時,頓時變的直直的,甚至有些呆住了,他嘴角不住抽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西邊,他身邊一名衛士見封元發呆似的看著西邊,不解地轉首望去。
但見洺水北岸西方天際之間,在殘霞落暉的映照下,兩支捲起滿天的飛塵的馬軍部隊,正在向東面浩浩蕩蕩地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