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午間,烈日當頭,府邸的後院池邊草地的大柳樹下,王澤獨自一人,靠在涼榻上,榻邊的裝滿半化冰塊的銅壺內,放置著一瓶盛放色彩嫣紅地葡萄酒的琉璃瓶,一盞琉璃高腳杯放在旁邊,杯中殘留著尚未喝盡的半杯殘紅。
自從將茹夫人——林月姐安葬後,偌大的執政府邸,竟然變的空蕩蕩、冷冷清清地,回來的時候,再也沒有美人為她輕柔地寬衣解帶,噓寒問暖。
每每一個人呆坐在陰涼的書房或是後院中,癡癡地發呆,自己亦是不知在想寫什麼,反正此時他悔恨地簡直想徹底宣洩一凡。
世事就是這麼可笑!林月姐原本不需要做出犧牲,就相隔幾天,也就幾天的功夫,當林月姐已經進入彌留狀態的時候,李墨涵卻意外地帶來了上元破獲金人間諜的消息,而且一開始就問出女史案有金人接入的背景。但他這又有什麼意義,他第一個反應不是直接過問案件洗刷自己的『清白』而是請江寧濟世堂的吳神醫全力救治林月姐,希望還有機會能挽回,但是已經太晚了,各種法子都用上了,還是回天乏術。在吳神醫頗為玩味的目光中,王澤無奈地認命,並請神醫在書房懇談小半個時辰,當夜在吳神醫被送走後沒多久,林月姐在一記藥石灌下的迴光返照中,依偎在他懷中,在他的柔情蜜語中,在二人交錯耳鬢間、含著淒厲絕美地笑,安然睡去!沒有說一句話,兩人就是這麼靜靜地相擁在一起。
王澤輕輕錘著額頭,不住地輕輕歎息,當年久違的傷痛感覺不斷折磨他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經。十年的相守,由那一瞬間的感念,經過不知不覺的昇華,這種牽掛可以稱得上是長相思守。它不同於將朱影那份默默相守、期期地相望、深藏在靈魂的深處,更不同於把柳慧如的激情火熱、毫無避諱的真摯、深深刻在心頭。或許,這種愛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是兩個孤獨人之間彼此的依存,但就是往昔的那一回眸已經在他們之間深深扎根,如今成為各自生活的一部分,已經深深地植入彼此的骨髓之中。回味著從前萬千往事,他的指甲陷在肉裡,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只有疼痛才能使他暫時的忘卻心中痛楚。
「人死不能復生,你這又是何苦呢?」文細君細膩而又伴著幾分濃郁憂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王澤早已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後,而且從散發的特有香味上,就斷定來人是文細君,府邸的家人都知道文細君的身份,她每次來到府邸自然不須通稟,除了王澤的書房之外任意行走。他卻懶的知會一聲,待到文細君說話之後,才幽幽地道:「細君,來陪我吃一杯。」
文細君輕挪蓮步,轉到涼榻前輕輕坐在榻邊,一雙美目充滿傷感地看著王澤。
「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王澤長長一聲悲歎,拿起酒杯就要一口喝下。
文細君欠身奪過酒杯,道:「酒多傷身,莫要再喝了。」
王澤瞇著眼睛打量文細君,緩緩地苦笑道:「酒真是好東西,尤其是葡萄美酒,回味綿長,杜康亦是不能相比……」
文細君幽怨地剜了眼王澤,又無奈地搖頭,在她看來王澤真是醉了,她看到不遠處池邊青石之畔,有兩個被打碎的琉璃酒瓶。她在稍稍沉吟之後,忽然將琉璃高腳杯用力拋了出去,酒杯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在池邊的青石上『堂啷』化為碎片,一盞價值十餘貫的名貴琉璃器就這麼碎了。
「相公——這倒是個解悶的好法子……」
她瞭解男人的心思,卻不能體味王澤的苦楚,因為她是女人,而且她剛剛才發現,許多年來,她或許並不真正瞭解這個男人,或許也可以說她根本沒有去用心瞭解過。自從在汴梁的那慕雲月夜她主動給了他之後,她的這顆心都放在他身上,並不計較什麼名份,每次他從床上起來後匆匆離去,她也像一名賢惠的妻子,為他整理衣衫,從不過問他去何處。在她眼中,他幾乎是完美的,是她能夠生存下去的一切,用自己的一切卻愛著他,為了他、她甚至親手為林月姐端上了毒酒。
在和林月姐來往的幾天,她在黑夜中,蜷縮在角落裡,暗暗地詛罵自己、暗暗流淌著淚水,但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又再次換上另一張臉面,端著血紅的葡萄酒來到林月姐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太在乎他,甘願為他付出一切,當然在她心中亦是暗暗嫉妒林月姐得到他所沒有給她的名份。
兩個人相顧良久,誰也沒有說話,彼此的眼神交匯一處,能否全然讀懂?
不知過了多久,周碧如無聲無息地走過來,面無表情地站在二人十餘步外,後面跟隨著內侍李有,二人見王澤與文細君在一起,周碧如面色不太好看,李有卻毫不在意地一笑。
周碧如用生硬而又沙啞地嗓音道:「相公,李都知來傳太后懿旨。」
王澤與文細君這才驚覺,忙地起身迎了上來。
李有溫聲笑道:「王相公無須大禮,咱家今日是奉娘娘內旨口詔,請相公入宮商議軍國大事。」
文細君愕然看著王澤,她疑惑地看了看王澤,心下雖然嘀咕,但礙於身份,不能多言。
王澤淡淡地道:「請李都知回稟娘娘,下官偶感不適,已然告假修養,邊事自有孫大人、李大人主持,大可不必擔憂。」
李有見王澤不願應詔,他回去不好交差,畢竟朱影遣他來的意圖很明顯,那就是非要王澤入宮不可,外出傳旨壓根用不上他這位有防禦使散階的堂堂入內內侍省都知,一個供奉官足矣應奉差使。而王澤不肯領命,令他頗是為難,他可不敢對王澤出言不遜、或用太后名頭來壓。左右沒個主意,只得放低聲調,道:「相公——太后的確有要事相商,還望相公體察,咱家回去也好交旨。」
王澤稍稍思量後,斜看了眼文細君,才頷首道:「李都知稍待片刻,容下官更衣。」
待王澤去後,文細君並沒有離開,而是在府中等待王澤,順便料理一些事務,雖然如今府邸中仍有周碧如擔負起了管理後院瑣事,但畢竟她只是一個僕人,文細君與王澤之間關係,府中人皆知曉,或許今後不定是府中女主人,所以她的話倒無人敢不聽命。
令王澤意外地是,朱影沒有在慈寧殿召他,而是選在一旁的偏殿內。
王澤一改往昔與朱影在一起時,那股發自內心深處的躁動,還有目光中按耐不住的激情。今日,他默默地坐著,並不主動挑起話題,整個人顯的很沒有精神。
朱影在開始並沒有去觸動敏感的話題,盡量避諱林月姐的事情,而是與王澤談論邊事與內政,但面對雙目已有醉意地王澤,她能感受到他冷冰冰背後這種傷痛,畢竟一同同床共枕十年,不可能沒有感情,關乎這一點,十年前她就深有所觸。
「你真的有把握在兩三年內奪取河曲,期間金、金……完顏宗弼不會南下?」話題轉到朱影對邊事最關心的兩個問題上,猶猶豫豫之下,她倒底沒有提金峰這兩個字,而是用完顏宗弼來代替。
王澤目光掃了朱影一下,迅速地收斂回來,慢吞吞地道:「這些事,樞密院不是早就有了定策。」
「我只要你來說聽聽才放心——」
王澤一怔,心中微起波瀾,旋即又再次風平浪靜,淡然道:「西李不足慮,雖然擁有數十萬大軍,有最優良的戰馬,但其立國百年,深受漢化,士民崇尚佛老,悍勇好鬥之風早已不復元昊時代,甚至不如秉常。這次犯境看是氣勢洶洶,其實是外強中乾,一個數百萬人的小國,能堅持多久的戰爭?而我們歷經一次喪國之亂,所謂大治必先大亂,經過十年的休養生息,如今已經是如鳳凰捏塑一般,雖算不上盛世,但以目前綜合國力來看,奪取靈夏綽綽有餘!至於金國的種種跡象,他們隔岸觀火、火中取栗的可能性較大,但國與國之間關係,往往充滿不可預測的變數,誰也不能有所保證什麼。所以對於金峰,我並沒有太大的把握,畢竟他是完顏宗弼!」
朱影面色沉凝,輕輕頷首,暗歎王澤說的好,尤其是最後一句,暗示他們三人已經不是那世的他們,他們今生不僅是朋友,而且是不得不面對的敵人。十年後,金峰這兩個字,說出來是那麼的陌生,還不如完顏宗弼給她帶來的震撼強烈,她亦非不相信王澤,說到現在,不過是面對王澤的沉默沒話找話罷了。
但是,說來說去仍然不可迴避女史案與林月姐,畢竟今日宣詔王澤前來主要目的是為趙柔嘉開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