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許翰冷冷地看著王澤與李長秋二人一唱一和,他淡然一笑並不多言,儘管他身為樞密副使,但朝廷重大國策,還輪不上他決斷,一切都掌控在朱影與王澤手中,只不過王澤做的頗為溫和而已,該說的他都說了,下面的事情他無能為力。
李綱遲疑地看著沙盤,道:「假使不動用東南倉儲,單川陝各路能否支撐大軍西進?」
王澤詫異地看著守望沙盤出神的李綱,又看了看李長秋和劉光世二人,希望他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並沒有想到這個新鮮的問題,但他立即品味出李綱深意,並對此日後關係北伐模式的戰爭方式頗感興趣。李綱的意圖很明顯,對西李作戰,絕不能動用舉國之力,尤其是對日後北伐至關重要的東南財富,絕不允許消耗在西北,從而影響了他孜孜以求的光復大業。
倒底是傾舉國之力還是僅用川陝、沿河之力,影響很大一部分大臣對西李用兵程度的態度,雖然王澤大權在握,但無論如何他也好盡可能低把自己的決斷,建立在至少半數重臣支持的基礎上,這是他當政多年的原則,也是他認為政策可以得到長久貫徹的內因。
劉光世咳了一聲,緩緩地道:「以目前朝廷禁軍器械、訓練、士氣來看,西侍軍得到殿前司支援,對西李勝算很大。」
此話並不能讓在場大臣信服,劉光世話語說的很活,只是籠統地說勝算很大,並沒有多大把握對西李行滅國之戰。
李綱蹙了蹙眉頭,雙目盯著王澤,沉聲道:「強敵環視之下,萬一相持不下,如之奈何?熙寧五路無功,不可不憂。」
王澤明白李綱是好意提醒,神宗朝利用西夏內訌,宋軍數十萬大軍五路伐夏,或敗或退,均無功而返,幾乎動搖了國本,神宗皇帝當朝失聲痛哭,士人引以為戒。
此時,李長秋亦是無話可說,他內心深處也不敢肯定能否對西李反擊成功,就不要說滅國之戰了。
王澤剛要說話,卻被一名負責節堂通傳的胥吏打斷,他看到胥吏遞上來的紙條後,面色頓時變的鐵青,神不守舍地道:「各位,在下寒舍有急事在身,暫先告退,贖罪、贖罪——」
孫傅雖不知紙條上寫有何事,但見王澤失魂落魄的模樣,感到其中必是要務,當下道:「既然府中有事,王大人先行。」
李長秋的目光怪怪地望著一旁,不敢直視王澤掃過來的眼神,直到王澤與眾位宰執告罪出去後,才輕輕鬆了口氣。
孫傅重新走到沙盤邊上,道:「方纔李大人所言,甚有道理,不知都參軍司作何見解?」
儘管李綱持有異議,但都參軍司雖屬樞密院,卻是實際上的皇帝與都堂宰執的軍事決策備諮機構,樞密使對都參軍使並沒有上下絕對節制權力。
劉光世向陳淬、王宣二人使了個眼色,如此敏感議題,他向來交予行軍司正副參軍使來面對。
王宣當即朗聲道:「回相公話,駐泊陝西六路可歸西侍軍調遣九支侍衛大軍,四川駐泊兩支侍衛大軍,可用於征伐達七支侍衛大軍,若沿河調撥韓世忠大軍西行,加上殿前拔隸司五軍,在不動搖沿河防務的前提下,完全可以在吐蕃的支援下,在靈夏與西李決戰。然此須後方糧草、器械供應充足,沿河諸路大軍保證永興軍路不受金軍襲擾,不然絕不可行。」
做為武將王宣有著豐富的戰場經驗,做為高等參軍他又精通行軍戰略,並忠實地履行自己職責,從可與不可兩個方面議論戰與不戰,毫無任何偏執。
孫傅、李綱等人心中跟明鏡似的,對西李的大規模戰爭,必須建立在有通暢的後勤保障與一個穩固的後方,否則不消說進攻興慶,便是防守橫山亦是困難,七支侍衛大軍已經是西侍軍調兵的極限了,再加上殿前司和北侍軍西調兵馬,能否在戰事給予足夠的保障是對朝廷的一大挑戰。
李綱環顧樞密院眾官員,咋見李長秋眉頭緊鎖,神情間頗是憂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禁問道:「尚卿,尚卿——為何沉默不語,是否已有良策?」
「哦——」李長秋稍稍回過神來,忙道:「相公贖罪,下官適才確實在想如何方能行征伐西李之策,一時間忘乎所以,失禮、失禮。」
孫傅淺笑道:「既然都承旨有良策,不妨說來聽聽。」
「些許彫蟲小技,相公見笑了。」李長秋看了看孫傅、李綱的臉色,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以陝西糧食倉儲來看,的確不足已支撐一場曠長日久的大戰,川北蜀道艱難,不可能大量調運糧秣,然動用京西,荊湖糧草、器械、人力,當可行之。」
許翰冷冷地道:「都承旨之言固然可行,然女真重兵壓境,如何化解?」
李長秋直直瞪著許翰,皮笑肉不笑地道:「難道相公真的以為兀朮會提兵南下?」
「戰事拖久,未必不能?」許翰對李長秋的眼神感到極不舒服,眉頭緊蹙,不悅地回道。
「想必諸位相公已經知曉,此番兀朮兵馬號稱四十萬大軍,據職方司、機速司匯理,其實金軍不過十五六萬人,而燕山、河東、河北三路籤發漢軍佔了五六層之上,前方大將多時那幾個逆賊,可戰女真、奚族、契丹軍族不過數萬人而已。而我沿河雖就近可調韓世忠大軍入陝,所留精銳尚有近二十萬之眾,又有江淮為後援,試問金軍敢否深入?」李長秋莫測高深地道:「若兀朮欲聲援西李,大可不必借口送歸上皇梓宮,那時我大軍放開孟津口,堅守洛陽,金軍將進退不能,自失顏面,我想兀朮亦非那種目光短淺之人!」
「誠然如次論,若對西李的戰事拖延經年,女真必然會蠢蠢欲動,尋隙沿河再次南下抄掠,但只要陝西方面穩紮穩打,沿河周密佈防,聯絡高麗並草原乞顏、克烈各部落威脅女真惻翼,縱然是其發兵南下,不過是在京東、京西有些戰事,江淮、襄樊一線,必然固若泰山。」
以實力而言,對夏有絕對優勢,明眼人都明白,只要沒有強敵干擾,宋軍佈置得當,完全有把握對西李致命一擊。至於聯絡草原部落,朝廷執政和樞密院一些樞要官員都知道,幾年前,職方司和禮部已經開始了對各部落的滲透與收買,至於成果只有少數幾人知道,高麗自不必說,江華島駐軍之事,勢在必行,但經濟上,由於大宋海上貿易的逐步擴大,高麗市場越加依賴大宋。而不知情者,見孫傅、李綱輕輕點頭,便知李長秋所言機密,亦明其中局勢發生變化,南北對持並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樣,朝廷也不是像市井所言一味求和。
譚世績淡淡地道:「此戰關乎國運,唐重不足以擔此大任。」
李綱亦是頷首道:「唐聖任守土有餘,經略不足,有他在、守禦橫山,不足為慮,若是……」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眾人明白後面的話要說什麼。
陝西宣撫司與西侍軍都指揮司矛盾,自從唐重擔任宣撫使、曲端任宣撫司都統制官之時,便已經開始,唐重雖然亦屬幹才,卻進取稍有不足,更重要的是,他的威望和資歷不足以節制以曲端為首的陝西諸將,這是最大的問題所在。而朝廷一旦對夏開始征伐,唐重為首的陝西宣撫司與曲端為首的西方面侍衛親軍都指揮司,這兩大衙門之間的配合對戰事成敗可謂至關重要,恰恰執政們最不放心就在於此。
李綱心底突然閃出陝西宣撫使易人,或可節制諸將成此大功的念頭,而最合適的人選——王澤,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朱勝非撚鬚道:「若能委一得力節臣,朝廷處置得當,數年之內,西面定有奇功。」
許翰亦是從眾位執政的態度上感到他們已經傾向於伐夏,他也有點心動,沉聲道:「北伐女真、收復失地終究要行,留著西李在臥榻之側,始終是個禍害,能一勞永逸,確是上策!」
孫傅愕然地盯著朱勝非、許翰二人,感覺議論的主題,漸漸由如何保住橫山,轉向征伐西李,朱勝非歷來主張北功西守,說出這話,明顯已經被西征的前景所誘惑,許翰更是欲報當年兵敗太原,致種師中戰死的奇恥大辱,是最堅決的主戰大臣,也被征伐西李的種種好處吸引。細細想來,他感到王澤倡議借西李入侵橫山而舉兵反擊,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一步,不過是時機正是時候到來罷了。
李綱眼中閃出一道熱切地光芒,鬍鬚微微抖動,神情有些激動地道:「不錯,與其日後北伐,還要在陝西延邊佈置數十萬精銳,不如趁勢蕩平靈夏,也免得要緊事後,李家逆賊跳出來生事,再說能夠得到河曲馬產地,對於日後北伐大有好處。」
宋軍到目前為止的戰鬥力不能有效發揮,主要還是由於戰馬的制約,儘管已經有了不少火器,但畢竟這些兵器尚不成熟,無法對戰場形成絕對的控制。如四輪戰車等軍械還是需要戰馬驅動,最不濟也需要騾馬,否則這些器械真的成了無用的擺設,禁軍也不能沒有一定數量的馬軍,尤其是日後準備和金軍作戰的精銳部隊絕對需要上好的戰馬,而陝西各路邊地又不可能畜養大量馬匹。這些弱點被女真人、黨項人甚至吐蕃人輪番敲詐,高價賣給戰馬,要不是經濟日益富裕,宋軍根本不可能組成幾支像模像樣的馬軍部隊。
孫傅謹慎地道:「沿河如何應對女真襲擾,陝西諸邊糧草器械籌備事宜,如何籌措?」
李長秋道:「此番西李犯邊,正是朝廷大舉運糧入陝的好時機。」
李綱大喜,撚鬚笑道:「不錯,不錯,陝西糧草不足以支撐大戰,西李犯邊正好為我找到調糧入陝的絕佳借口,女真亦是不能質疑。」
若在平時,向陝西大規模調集糧草器械,必然引起女真的關注,造成邊境局勢的緊張,也會造成夏軍的警惕。而夏軍進攻衡山,正可為陝西與沿河積蓄軍糧,提供絕佳的借口。
孫傅眼看眾人不斷贊同征伐西李,他雖有疑慮,但亦屬無可奈何。多年來,無論他承認與否,往昔暮氣沉沉的帝國,在王澤潛移默化、也可以說是幕後操縱下,變的朝氣蓬勃起來。東南一帶的變化,可以說是曠古未聞,做為宰相,他能夠知道別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正是如此,才加深了他休養生息的主張,對西李開戰,無論從哪方面講,無論願不願意,都將意味著是舉國之戰。
「諸公,此時尚須從長計議!」孫傅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