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去為獨自一人慢步走在宮禁的長廊中,他眉頭緊鎖、神情肅嚴,對迎面而來低等宮女、內侍的見禮充耳不聞,引的宮人望其背影小聲議論,由於他在宮中也算是個有實權的內侍,很多宮女、內侍見他陰鬱著臉都遠遠地躲開,唯獨為數不多的幾名高等內侍或是女官才迎面招呼而過。當他心事重重地來到位於宣德門內西面甬道北的內務府大門時,頓時一陣煩心,猶豫片刻,還是整了整衣襟,緩步走進大門。
「供奉來了,大王正在刑堂偏廳。」一名身穿九品綠服的內務府官吏見張去為進來,大大咧咧地與他說話,言語中並沒有幾分客套。
張去為並不以為意,顯然他早已習以為常。內務府設置雖不歸外朝,但主要職事和相當的樞要司所都是由文官擔任,宦官在內務府中的絕對的被管理者,其意在於以文官掌理禁宮事務,士大夫對內侍官抱有輕蔑之心,亦不是一兩天,縱然是做低級官吏的讀書人,只要稍有清高者,對張去為這樣的中高等宦官,亦是保持讀書人的清傲,宦們官亦是無可奈何。因為一旦文官負氣,投書都事堂執政,查明究理,朝廷執政左右都會少許偏袒文官,到頭來倒霉的還是內侍,與其為這些面子上的事,不如裝著沒看到,兩廂都省心。
張去為進了刑堂偏廳,看到趙構正坐在椅上品茶,他快步走到趙構面前,拖著尖而長的嗓音施禮道:「大王——」
「張供奉來了!」趙構坐著沒動,語氣上倒有幾分客氣。畢竟是外藩親王,對內侍的態度較文官和緩,雖有家主的威嚴,卻又不失禮數。
張去為擠出一絲笑容,尖聲道:「不知大王今日是要提審還是……」說著偷眼觀察趙構神態。
趙構放下手中茶杯,面帶微笑地道:「當然是提審許氏了,不過孤王已經提審完了。」
張去為大為愕然,但他在趙構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人家是親王,朝廷唯一的皇叔,提舉大宗正事,他一個小小內侍,在宮中或許算的上一個角色,但在家主面前什麼也不是。儘管他是內務府中負責此案的內侍,但趙構一人提審,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如此蔑視副審,放在刑部、大理寺、開封的那些文官身上,簡直不能想像。他敢肯定這些文官們會還不留情地要求重新提審,不然又要上書請郡,御史台也會彈劾外藩專事,但此時他也只能恭敬地道:「大王身為皇家貴胄,親自視案,真是羞煞我等下人。」
「只因供奉身兼延福宮差使,平日裡兩下跑動卻是不便,今日孤王來時偶爾想起一些疏漏,故早早提審許氏,以免轉瞬間忘去。」趙構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口氣卻非常強硬,沒有半點遷就。
但趙構這和善地笑容並沒有引起張去為的共鳴,反倒是使他如吃了個蒼蠅似的噁心,這招給一悶棍又遞一塊糕餅的把戲,用在他身上,可見趙構口氣上有幾分客氣,心中根本沒把他當回事,主子就是主子,奴僕就是奴僕,想想自己把氣順了順,別把自己氣壞了不划算。但細細思量,越加感到其中怪異,平日裡趙構對此案並不上心,反倒是每每消極應付,有事往往都推諉給他。為何近來忽然有這麼大的轉變,似如今日單獨提審,已經是第二次了,裡面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緣由!張去為倒底是宮中老油條,不動聲色地謙讓道:「還是大王遇事周到,我等奴臣實是愚笨。」
趙構淡淡一笑,他並不在意張去為怎樣去想,道:「倒是幾日來,此案有了一些周折,頗耐人尋味。」說著拿去案上的卷宗,遞給張去為。
張去為忙快步走上去,雙手恭敬地結果卷宗,退在下首後在趙構的示意下,打開卷宗觀看,只是稍稍瞄了幾頁,他的那顆心撲通撲通地直跳,額頭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他在看到文牘上的供詞時,立即意識到他自己缺席的幾次提審,許氏的供詞有了一些並不是太引人注目,卻又極細緻、極有用心的變化,許氏竟然能一口咬定林婉儀跟隨僕從,並與文樓老闆文細君來往。此番改供看是不太明顯,意味卻是非常,使人看出其目的直接觸及當朝執政大臣,用心令人不吝而寒。
在他放下卷宗的瞬間,眼光中抹過趙構的笑臉,感覺到這張笑臉後面那抹濃郁的殺機,看來長久以來王澤與後族之間聯合與皇族勢力的衝突,終於要在這件事上爆發,私納妃嬪為妾侍,如是做實了罪名,實在是夠王澤喝一壺了。對於王澤,他沒有特別的好感亦無惡感,平心而論,王澤在他看來是一位不算很正直,卻很有治國能力的士人,每一步運用的手段雖說不是令人讚道,卻是實實在在的老成謀國,國家在他台前幕後主持政務下,國運蒸蒸日上,這是不爭的事實。而王澤對待內侍,並沒有壓制的手段,而是提高俸祿、限制內侍參與軍政,逢年過節為內侍加俸錢,為年老出宮宦官建立安居養老的居所,這一切都令內侍們在被管束的同時,得到某種程度的安慰。趙構就不用說了,身為家主的外藩親王,但他不明白趙構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對王澤下手,難道趙構不知道王澤的勢力並非輕易可以撼動,再說內宮中還有與王澤說不明道不白的皇太后支撐,這件事鹿死誰手還不好說,想想自己還是避開的好。
趙構不待他多想,站起身來,笑呵呵地道:「出來許多時候,改回去歇息歇息了,張供奉副署後,便可收存入檔。」
「奴臣恭送大王——」張去為滿臉賠笑著送趙構出了刑堂,遠遠地待他出了大門才轉身回到偏廳,拿了卷宗坐下細細觀看。漸漸地,他的臉上逐漸有了異樣的笑容,當合上卷宗後,他已經為自己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押上的賭注。
幾天內,女史案再次掀起洶湧的浪潮,這一次不同往昔,各項證詞將往日的留言貫穿起來,矛頭明顯地針對王澤,儘管沒有指名點姓,但與文樓老闆文細君時常來往一句話,不僅是映射而是直接點名——林婉儀就是王澤府邸的如夫人。
朱影第一個反應就是內降懿旨,生硬地把案情壓了下來,嚴令不得將提審卷宗外洩,參與官吏須介口,凡提及涉及王澤者當重處。但終究是紙保不住火,何況其中有人作梗,很快大街小巷上傳出關於案情的細節,一時間真假難辨,引的外界紛紛私下議論。當傳入宮中,朱影勃然大怒,傳趙構、張去為等主審問話,質問間,朱影對趙構毫不客氣地嚴加申飭,由於他是外藩近支親王,並沒有被降罪,張去為就沒有這麼幸運,被以管束不嚴、洩露朝廷機密為由,奪供奉官差遣,仍以本職留用延福宮差使。張去為卻暗自高興不已,他終於可以在賣好之後解脫了這攤子陳年爛賬。
隨著事態一步步的惡化,朱影已經控制不住局勢的發展,紛雜的傳言中似乎有一股隱於暗處的勢力,在引導外界流言,令朱影疑惑的是,許多是禁宮樞機的事,外界亦有片段傳聞,這本身就值得她把懷疑視線收回宮中。
反觀王澤卻令人匪夷所思地平靜如常,上朝、在都堂理政、跟平常一樣地處理政務,參加官府宴會並和官妓們春風一度,有些時候還去佛寺禮佛,彷彿外界越加明晰的傳言與他無干,只是府邸內院的親信家人才能時常聽到、夜半從他書房中傳出器具被砸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