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澤眉頭微蹙,看來李長秋的南海之行是要泡湯了,不過他也並沒有任何失落,本來他就對李長秋的去留猶豫不決,不去也行或可有大用場。薛立的能耐他當然明白,也十分看好,不然亦不會委以宣慰司干辦官,而且王澤本就看中薛立雖貪弊不改,但處事幹練多謀,與蠻夷打交道老練,對他的《南海方志》研究最深,用在南海必然大有所為。人性貪婪天性使然,天下間豈有全才之人?這一點他亦不以為過,只要能善加節制,趨利避害,薛立這種人還是可當一面的人才。便是他委以支賣司重任的王直,這些年亦是暗中笑納海商們的孝敬,甚至連杭州王家與溫州王十八的錢,他也敢受用,有消息說王十八製作座鐘的工坊,就有王直的干股,但這並不妨礙被任命為權同領支賣司。
至於陳東,王澤欣賞甚至佩服他的忠直,給他一郡、一路他或許是一位優秀的守臣,從一開始見到他到現在嘉州任上,其鼓勵農桑輕視海事,就能斷定他沒有能力處置南海事務。
在王澤潛意識中,陳東是為難得的君子,不是開拓盛世的能臣。
譚世績又道:「直龍圖閣、兵部駕部郎中張邵,著作郎張九成、樞密院編修官胡銓、陳淵,承直郎鄧肅,門下給事中張志遠,權工部侍郎魏矼結為壯年才俊之臣,可堪大用。」
王澤暗自冷笑不已,這些人誠然都是日後大名鼎鼎的棟樑之臣,但要縱橫南海,他們還欠些許火候。
李綱鄒了鄒眉頭,似乎不太滿意譚世績獻策,但他沒有出言,臉色頗為無奈。在王澤提出派出得力官員隨大軍出征,藉機在最恰當的時候停止戰爭,他就馬上明白王澤是在為王門子弟前程鋪路。王門子弟自神祐十五子之後,科舉上一代不如一代,進士出身越來越少,反倒是研究那些奇妙玩意、山川地理居多,而且王門弟子對海外的興趣明顯高於國內。王澤必然會為這些人的前途考慮,這場戰爭對他們來說不僅是論政理論的好機會,也是發揮他們長處的絕佳時機。
正當李綱念頭煽動的時候,孫傅有意無意地道:「歐陽轍倒是獨當一面的幹才。」
秦檜微愕,是想歐陽轍入仕短短十年,就成為有內相之稱的翰林學士,他日轉官必然是正任侍郎,離執政不過一步之遙。不過他詫異地是孫傅舉薦不可能遠離朝廷的歐陽轍,其目的何在?他不相信孫傅完全出於公心,倒底在打什麼算盤?
果然趙諶說道:「歐陽轍以翰林學士、知制誥,斷不可輕出。」
孫傅面色木訥地退回班位,不再言語。
「陳東、薛立二人擔任副使恐少,諸位卿家還有何人選,可盡言之?」趙諶此話否定了譚世績所薦之人,也認同陳東、薛立二人堪當大任。
殿中眾人在趙諶說吧,都敏銳地意識到皇帝有自己的打算,第三名使臣或許是另一場風波的開端。
王澤在眾人正在揣摩之際,出人意料地道:「恕臣斗膽妄言,陛下對副使人選已有著落?」
孫傅轉首驚愕地望著王澤,他不明白一向低調行事的王澤,今日怎麼變的如此咄咄逼人,直接與趙諶較勁,這不是沒事找事嘛!
趙諶亦不曾想到王澤會直接相詢,不禁怔了怔,脫口道:「若有人選,何須召諸位卿家商議!」
王澤嘴角閃過一抹笑意,旋即道:「南海諸國,分佈廣漠、王化未開、人性刁悍,一句不合即動搶棒。前往出使之人,不僅要謀略膽識過人,還須得通曉南海民俗、人情,非如此莫說朝廷重任,身家性命亦不得保。朝廷選拔使臣必然要德才兼備,技巧善變、果斷狠辣之人,方能夠在詭異萬分的紛雜局面中為朝廷博取最大利益。」
趙諶冷冷地道:「果真如此,那當如何是好?鳳凰山書院學子多通夷事,何不擇優選之?」
王澤當即道:「陛下聖明,鳳凰山書院學子的確有博通方外見聞,才智之士可堪大用。」
孫傅、李綱等人聽到這裡,都暗呼:『上當了……』王澤在引導趙諶的話頭,一步一步地將他引向一個無法逆轉的圈套中,但他們卻無法出言反駁,朝廷大臣,除王門子弟與鳳凰山書院學子外,很少有人能通曉南海事務,便是連孫傅方才舉薦幾人,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們有能力處置好南海事務。
「臣斗膽舉薦一人,不知陛下以為如何?」王澤的嘴角閃出一抹得意之色,他終於拋出了殺手鑭。
趙諶茫然不知自己已經被王澤圈進了滔滔,問道:「何人?」
「拜占庭人尤里斯.布魯圖。」王澤毫不猶豫地斷然道。
此言一出,滿殿喧嘩,連李綱的臉色也變的不好看了,用蠻夷之人出使南海,令他們內心深處實在接受不了,煌煌中華難道就無人可用?非得要用一個色目人成為使臣不成。
「尤里斯雖是色目蠻夷,然其遊歷海外多年,通曉南海數國文字,又熟知天朝禮儀,實為上佳人選。」王澤堅持亦有它的理由,在杭州與尤里斯自初次接觸,對此人就暗自讚賞不已,幾年來的接觸中他發現這些夷商中才智之人為數不少,這個尤里斯尤其精明強幹,他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是其他人所不能與之比擬的,而且與他幾次深談,發覺此人對政論有著極為獨特的見解,正適合他以夷制夷的構想,所以他才決定搏一搏。
「難道我大宋無人可用,竟要以化外之人為使臣,不知王大人怎做此想?」朱勝非最先從驚愕中反過味來,當即出言反駁。
孫傅亦是道:「此干係朝廷顏面,王大人切切慎言,此議斷不可行、斷不可行。」
「顏面——」王澤拖了個長長的聲調,冷冷地道:「如今朝廷要的是南海財富,哪裡盛產金銀銅鐵,哪裡有翡翠瑪瑙,哪裡有珍貴藥材、高產稻米,試問朝廷士人能有幾人能夠一一詳細列舉,尤里斯等色目蠻夷常年遊歷南海,對各地物產風俗極為熟悉,用幾個夷人若是能把事情辦好,何必計較他們是何處人呢?」他說著話,旋即又有些動情地道:「拜占庭系漢代西方大秦國分支,其國土之廣漠亦是方圓萬里,其文化、物產雖不能與我潢潢華夏相提並論,卻在域外亦是禮儀之國、有著自己的獨特文化。再說尤里斯系拜占庭貴族後裔,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十餘年來遊歷中國、南海、身毒之間,見識廣博非凡,又心幕天朝威儀,朝廷能用當用之,切莫以非我華族而棄之如蔽。」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秦檜亦是小聲嘟囔一句,這句話他還是聽王澤在討論西李的時候,不經意地說出,他並不贊同王澤使用色目人,不禁把這句話脫口而出。
「南海之事,事關十餘萬大軍幾時歸鄉,國朝威儀所在,外族之人,恐不堪朝廷重托。」李綱猶豫再三,方才說出心中疑慮,畢竟他對那些講究錢財利益的色目人沒有多少好感。
王澤暗自歎息李綱,他雖是不多見的開明士大夫,但還是受到時代的局限,對納四海之才、為中華所用不甚瞭解,他所能接受的是大宋的士人,能被朝廷野無餘才地任用,最大限度只能接受自己的海外政策,而不是兼收天下人才。『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在士人中被津津樂道,而且士人所忠非國而為天下——開口天下、閉口天下,但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候,卻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李大人飽學之士,當知何為天下?」王澤有些焦慮,話語上有些不敬。
李綱一怔,他沒有介意王澤的不敬,道:「請王大人直言。」
王澤環顧眾人,毫不客氣地道:「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尤里斯所在拜占庭當為天朝藩屬,尤里斯亦是陛下治下臣民,藩國臣民當為天朝盡忠亦是正理,外族之人只要一心歸附朝廷,與國朝士子何異?」
他這是打了個擦邊球,雖然是有點強詞奪理,但無人能有效地反駁,因為他佔據著天下的角度,這是無人敢於冒著大不違反駁的,總不能說天下間出了蠻橫的女真,還有屢教不改的黨項外,還有不是哪國不是朝廷的藩屬。
趙諶神情稍有得色,畢竟他是天子,王澤的話他還是挺受用的。
「不知這個尤……尤里斯,是否可以信任?」宇文虛中小心翼翼地迴避天下之任,從忠心入手,間接地對化外之人提出質疑。
王澤暗自稱高,宇文虛中才是隻老狐狸,平日裡要麼沉默不語,要麼模稜兩可,但往往在關鍵時刻語中要害、犀利無比,還不令人心生惡感。
「尤里斯在東南州郡已經娶妻生子,改了漢人的姓名,取姓魯名順中。」王澤使出了這一手,但還是沒有太大說服力,因為很多夷商在東南州郡都有妾室子女,並不稀奇。
宇文虛中並不接王澤的話,再次沉默不語,反正該說的他也說完了。
許翰不滿地道:「夷人嚮慕中華者,何止千百,娶妻生子何足道哉!」
王澤無奈地望著李綱,他發現朝廷宰執們對於任用夷人出使,有著堅決的排斥心理,自己幾乎沒有說動他們的希望。也難怪——剛剛遭到女真殘酷的摧殘,在士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恥辱,短期內使他們難以建立對異族的信任。
但他深深憂慮的是,正是這段由女真開始的入侵,直到崖山日落,兩次大規模的異族入侵,使漢族士人的思想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對外族的開放寬容,包納百川融入中華的心態,逐漸走向對異族的嚴加戒備,對這段屈辱歷史的,學術逐漸趨向極端化的保守,社會也開始走向自我封閉,目前宰執們的態度正向這方面發生微妙而又不易察覺的變化。
李綱迴避了王澤幾近求助的目光,他能理解王澤的心情,也明白把握時機停戰對南海之戰的意義,但任用夷人來參於國事軍務,實在令他感到背脊發涼。
王澤有些失望,他心一橫,決定在這件事上抗衡到底,有這個先例後,大宋將重新樹立征服萬國的雄心,進一步邁向海洋,這樣的話,或許還有希望,所以他決不讓步。
「陛下,尤利斯乃貴族之後,深蘊南海形勢,確實為不可多得的人才,且用夷人可消除蠻國疑慮,可謂事半功倍,臣舉薦此人,定然可成大事。」王澤話鋒一轉,接著道:「然派遣官員擔任副使干辦官,還是萬全之策。」
李綱遽然望向王澤,他感到王澤說的委婉,但態度相當堅決,幾年來少有的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