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哈哈……亦凡來了,快快——且看這位名家言論。」樞府都承旨公廳內,李長秋笑著點了點手中報紙,正在吃吃發笑,王崇仙拿著一封經過整理後的公文步入公廳,被他連招帶笑地招呼過來。
王崇仙將公文放在桌案上,接過報紙,邊看邊笑道:「有什麼事情,讓尚卿兄如此開懷?」
李長秋看了眼桌案上由藍色漆條封口的公文,知道並非非常重要的公文,接著笑道:「看看名士評論版,一位老夫子評價蔡文錦的段子,相當精闢、相當精闢啊!」
「哦——那倒是要好好拜讀一番。」王崇仙含笑看著報紙,臉色突然一沉,又忽然無奈地笑了起來,道:「這不是鳳凰山書院的尹先生的大論嗎?咦——還有幾位老夫子,怎麼把矛頭都對準了蔡世叔了。給夷人以國人待遇,授夷人差遣,言利而不將教化,這都是什麼事啊!簡直就是食古不化,這樣的人恩師和師兄竟然能夠相容?」
李長秋不屑地道:「這些老儒,平日裡之乎者也,不知農桑經濟之道,整天裡嘀咕他人。不過王相公宰相胸懷,容納百川各家之學,這些螳臂之言還不如他耳中,只不過王雲鵬任由他們評論朝廷節臣,恐非存身立命之道。」
王崇仙放下報紙,饒有興致地看著李長秋充滿譏諷的臉色,道:「尹先生談的亦是有他的道理,或許二師兄開民主之風範……」
李長秋驚愕地望著王崇仙,隨即笑道:「亦凡倒是維護鳳凰山書院。」
王崇仙沒奈何地道:「尹先生乃是持平至論,他與幾個老儒對蔡世叔看法並不相同。那些老儒們對蔡世叔施政點批的一無是處,甚至對世叔身世進行攻擊,我看他們就是要借世叔名頭要自己成名罷了。尹先生卻直中蔡世叔要害,有些事情南海宣慰司做的的確有些過分。」
李長秋笑瞇瞇地道:「說說看——」
王崇仙眼珠子轉了兩轉,不慌不忙地坐下,飆起二郎腿,似笑非笑地道:「老兄若是知杭州、節南海,能否比蔡世叔走得更遠?」
李長秋一怔,他不想王崇仙倒打一耙,這可是問到了點子上。蔡絳雖說是王澤倚重之人,但他也確實秉承祖風,對言利這一套輕車熟路,上任一年來,幾次大的動作,比王澤當年知杭州時還要徹底,光是他請奏夷商出資辦理實業,授予散官階這一項,就足以驚世駭俗、引起士林的驚訝,王澤當年也不敢邁出這一步,最多只是給予夷人種種經濟上的優惠而已。尹焞在報紙上尖刻的指出蔡絳與王澤施政冒似雷同、實則大異,說白了就是王澤是在大面上還顧及士人的顏面,在對待一些深層次的矛盾面前處置較為圓滑、謹慎。蔡絳沒有這麼多的顧及,在尹焞筆下,他並不是真正的儒者,甚至他對待『利』字要遠遠超過蔡京,只要在不觸及朝廷根本的前提下,他一概支持,實在是有辱士大夫臉面。
王崇仙見李長秋不語,冷笑道:「不過尚卿兄說的亦是頗有道理,鳳凰山書院乃恩師寄予厚望之所在,然良莠不齊,可惜——可惜了恩師一番心思。」
李長秋驚訝地望著王崇仙,詫異地道:「不想亦凡有這等見識。」
王崇仙失笑道:「怎地,在尚卿兄眼中,小弟竟如此不堪?」
「哪裡話,哪裡話。」李長秋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使得王崇仙臆想翩翩,平白得罪人。連忙道:「愚兄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感到這幾年來,亦凡的見底越發深邃許多。」
王崇仙不可捉摸地一笑,淡淡地道:「尚卿兄過講了。」
李長秋聽出了他的語氣仍透著陰鬱,但一時間又找不出合適的解決辦法,只得笑道:「亦凡,今日又有什麼樞要事宜?」
王崇仙臉上旋即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道:「金人在河東、燕山、西京地調動異常頻繁,河東邊郡又在加固城防,對太行山上的義軍也放鬆了進攻,顯然他們的調動太頻繁了。」
李長秋被吸引了過去,興趣盎然地道:「有意思,有意思。」
王崇仙狠狠地道:「可恨兵部職方司就是不言,河東房倒底受到多大損失,以至於我們無法對河東軍報可靠性做出準確的判斷。」
李長秋默然一笑,樞密院機速司掌全國各項情報的匯總,而兵部職方司、刑部都巡檢司、衛尉寺、皇城司分掌,對外用間、內部治安、禁軍監軍及監視京城風氣等。都巡檢司與衛尉寺倒是與機速司配合默契,大小事宜能夠知會機速司,每次塘報都報的盡量完整,皇城司是由皇帝親自掌管的內司,自不必說。就是兵部職方司根本就不把樞密院機速司放在眼裡,一些重要情報都是由銀台司直接呈在御案上,或是直接遞交兵部尚書轉於執政,免去了機速司匯總這一程序。
為此,當年以吳敏為代表的樞密院與胡安國為首的兵部還打幹了一場,相互職責對方,一個說兵部無視樞府,有誤國事判斷,一個說樞密院管的太寬,如一一呈報機速司,一些緊急情報將變的一文不值。
如今有李綱主持樞府,他李長秋作為王澤的親信掌都承旨,機速司的權威提高許多。李綱曾嚴斥銀台司接收職方司塘報,竟把內宮都驚動了,王澤也為李綱幫襯,最後還是都堂行文規定,職方司塘報除非須得立呈報者,其它必須經機速司方可直送禁中都事堂,違者按律處置。
但是,除了狀況稍稍好些外,一些職方司的官員還是直接報入都事堂,河東房遭到嚴重破壞,來至河東的情報仍然不少,機速司詢問河東房損失事宜,以求更好地判斷情報來源,被職方司以機密為由斷言拒絕。
「這是那幫探子為遮羞而已,被人家端了好幾處重要據點,十餘名大使臣費死即降,詳情傳出去豈不被人笑掉大牙。」李長秋淡淡笑了笑,笑得相當刻薄。
王崇仙不置可否地道:「那倒也大可不必,勝敗自有定數,豈能有常勝將軍。」
李長秋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眼公文,半笑道:「看這些零零碎碎的匯總,金人這次來勢不小啊,亦凡可知恩相與李相公如何應對?」
王崇仙起身,淺笑道:「執政心思,非我等可度,尚卿兄——小弟先回去了。」
李長秋起身,調侃道:「莫非弟妹等得不耐煩了……」
「好不厚道的李尚卿……」王崇仙笑罵一句,又道:「薛師兄到京述職,得去拜訪。」
「原來是薛子正終於修成正果,過些時日我再去拜訪。」
王崇仙與李長秋告罪而去後,李長秋送走王崇仙後,關上公廳的大門,斟上一杯茶,獨自坐下細細地看著公文。
王澤府邸的後花園古樸簡潔的涼亭子中
薛立為王澤斟上一杯茶水,恭恭敬敬地呈上。
王澤坐在小亭中的一張高背軟椅上,面色平止地看著薛立,他接過了茶水,放在一旁茶几上,並沒有問話。
一旁李墨涵悄悄給薛立使了個眼色,但薛立像是沒有看見,仍是恭敬地垂著頭。封元似笑非笑地站在靠著小亭素色柱子邊上,似乎薛立的到來並沒有使他有多少興奮。
「恩師——」李墨涵見氣氛有些沉悶,薛立不說話,封元更是指望不上,有心打破一下僵局,只好硬著頭皮自己開口,但薛立畢竟是貪贓枉法,而且是觸動了王澤最敏感的支賣司事務。
良久,王澤才慢悠悠地端起茶,品了一口,放下杯子後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子正,這幾年苦你了!」
薛立一怔,愕然之後,噗通跪在地上,不禁陣陣抽涕,李墨涵與封元亦是呆呆地看著王澤。
不過李墨涵是放下心來,王澤話中充滿了慈祥和溫和,終究是好的結果,他總算是鬆了口氣。
「弟子錯了,弟子這幾年……這幾年……」說著,薛立不知如何再說,想想幾年在蠻荒小縣的苦楚,當真後悔當年手伸的有點過長了,悔恨的淚水不住流了下來。
王澤溫和地笑道:「你這幾年是收斂多了,不錯、已經很不錯了。」
薛立臉色立即大變,惶恐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李墨涵想為薛立說道一二,卻不知王澤何意,只能幹乾著急。
「不過,這些年,你在南面做的頗為不錯,為師是看在眼中的。漓水左近居民多蠻,山寨林立、對抗官府,子正略施手段,竟使縣內為之肅然,這等治才方是大節。」
薛立在義寧縣任上,以一個五等小縣知縣,交通於白石水與陽江之間,與那些夷人土豪,稱兄道弟,他似乎並沒有吸取當年在錢塘任上的教訓,到任始初就收取好處,甚至笑納山寨賄賂的美女,公然地好生享用,只要那些山寨土豪不做危及朝廷的事,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勉強過去算了。僅僅四年,把一個時時有夷人起事反抗官府的小縣,治理的井井有條,很多山寨都能效忠於朝廷,並未禁軍提供大量精悍的槍手、弓箭手,得到廣南西路經略安撫司及桂州知州的嘉許。
不過,他倒不是處處採取籠絡退讓,就在他上任之初,看是沉迷於金銀美色,引起很多土豪的蔑視,久而久之根本不把這位年輕知縣放在眼裡。但他在不動聲色中,耐著性子幾次宴請土豪,讓這些平日裡輕視漢官的土豪們的防備也大大的鬆懈許多。就在他任期一年後,宴請當地出名土豪的時候,埋伏甲兵突然發難,當場捕拿其中十餘名土豪,更不上報州郡,直接當眾宣佈其罪狀,快刀斬亂麻地殺了十餘人。並在當天集結駐泊禁軍數百人,並當地土兵千餘人對被殺土豪的山寨進攻,由於失去了首領,被宋軍連續攻破十餘個山寨,他再次施展了鐵血手腕,命宋軍大開殺戒,幾乎將寨中男丁斬殺殆盡,女子兒童全部賤賣給別的山寨。
完成了一系列血腥的殺戮後,他又是像沒事一樣,將那些土豪禮數有加地放回,如同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照樣與他們往來。自此,這些平素裡驕橫不法的土豪,知道這位平時文質彬彬,似乎軟弱可欺的知縣,原來是一個笑裡藏刀、手段毒辣的屠夫,哪個還不知像地敢和他做對。
薛立將那些土豪們治的是雖不能說服服帖帖,卻也不敢公開與朝廷州縣對抗,他在廣南西路知縣中年年考績上上之首。
薛立但聞王澤讚譽他施政所謂大節,不禁大喜,他明白王澤對他所為並不介意他喜好錢財的小節,而是注重他治理國事的大節,想到這一層,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次他由五等縣的知縣,由都堂堂除回京述職,必然出自王澤的安排。
「恩師教誨的是,弟子舊習不改,辜負恩師所望。」薛立以退為進,既然在王澤眼中,他收受土著一些好處乃小節,那就主動認錯,博取王澤的寬待。
李墨涵與封元都在心中暗叫:『高明。』
王澤嘴角閃過淡淡的笑意,目光中流露出滿意的神色,但他並沒有再理會薛立,轉首對封元說道:「子初,你不是為河朔事而來嗎?怎麼說。」
封元走上兩步,中氣十足地朗聲道:「恩師,今朝廷收復河朔,須得重兵鎮守,弟子久在殿前司,自以為孰知軍旅,願請命北上戍守河朔,望恩師成全。」
「北上——」王澤饒有興致地看著封元,臉上笑意更濃。
封元不知王澤為何發笑,心下孜孜不安,生怕方才自己話中疏漏了什麼,但想想並沒有任何疏漏地方。於是鼓起勇氣再次道:「望恩師成全則個。」
李墨涵亦是在旁,小心翼翼地幫襯道:「子初乃大將之才,閒置行在,委實過於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