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為期三個月的和談,進行的頗為順利,張通古面對著王澤縱然是恨恨不已,但他已經領教王澤犀利尖刻的辯風,江南國主這話幾次到了嘴邊還是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七月宋、金議和終於勉強達成一致,宋對金年納歲幣三十萬貫,絲帛十萬匹,金歸還河北二路全境、和約規定宋必須在金軍全部撤出後,輸送於金百萬貫鎬軍錢,宋侍衛水軍不得靠近金燕京、北京、東京三路沿海軍州,大宋皇帝與金國皇帝兄弟相稱,兩國永不相侵。
和議的條款令朝野的牴觸和緩下來,畢竟不是太苛刻,尤其是與金的地位上成為兄弟之國,使人很容易理解為由金代遼,即便是最堅決主戰的李綱也對此條款感到可以接受。但是,任何有識之士都明白一點,一紙和約不過等同於一張廢紙,它的約束力不過是隨著雙方力量的彼此消長而變動,說白了不過是糊弄人的休戰書罷了。
在和議期間,金國為示誠意,由完顏昌發佈都元帥府所屬各部將吏撤防的帥令,完顏宗弼執都元帥府檄文,開始主動由河北東路撤軍。
王澤並不在乎這遲來的議和,在他所來的時空,宋、金是在去年才最終達成議和歸還河南、陝西。多年來他盡力不去觸動金國的,其內因便是怕自己的干預,使金國的歷史發生與宋一樣劇烈的變化。所幸的是雖然兩國和談的時間發生了變化,但金國還是慢慢沿著未曾有太大變化,能讓他勉強摸清其主脈絡的方向發展。
陪伴張通古南下的禮部侍郎王倫,在張通古簽押議和詔旨後,又再次擔任奉賓使禮送金國使團北上。就在張通古出了行在後,由王澤策劃的詔旨中,刪去了對金主感恩戴德的話語。
李綱全然被王澤的舉動弄的不明就裡,當他問到王澤緣何在派駐河朔戍卒中不用京西駐泊禁軍,反倒是派遣水軍駐泊沿海軍州,內地軍州聽憑當地舊有守臣自組廂軍。而且在頒布天下的詔旨中,毫無隻言片語感激之語,這不是自取煩惱嘛!
王澤將李綱請到一旁僻靜之地,二人說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出來。李綱與隨王澤去時完全變了個態度,與王澤說話的口氣也溫和許多。
也就是在王澤與李綱密語之後的第三天,王澤親自登門拜訪李綱,並奉送李綱一台溫州王家與鳳凰山研究院共同研製的座鐘,而李綱設宴款待王澤,據傳聞二人席間高談闊論、相談甚歡、盡興而散。
這件事一經傳開,朝野上下莫不驚詫,誰都知道李綱與王澤爭了八年,就在議和之前二人還在垂拱殿上唇槍舌劍,引的皇帝親自打了圓場方才作罷。沒想到王澤會登門拜訪李綱,而且還送了一座貴重的座鐘,這座鐘可是以溫州王氏商舖的工坊中生產的新玩意,以二十四時記時,分為各種檔次的座鐘,貴者十餘萬貫,最賤的也要四五百貫文。常人家時可望不可及的物件,李綱竟然甘然笑納,令人大摔眼鏡。之後,市井間傳言,李府的下人漏出來的話,王澤送李綱的座鐘竟然價值三千貫,是李府中最值錢的家當,足足能購置近十所庭院,李綱將之置於書房,除每日打掃的內院下人外,閒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
有御史風聞奏事,拿此事彈劾王澤與李綱二人交通關係,又有御史彈劾王澤行賄而李綱受賄。
當王澤與李綱二人在殿上看到譏諷被糊名的彈劾二人的奏折時,竟然相顧會心一笑。王澤當即辯解此非行賄,而是饋贈,既然是這麼說,皇帝也沒有表示什麼,事情便不了了之。
秦檜卻目光複雜地注視著王澤與李綱二人,隨即若有所思地半閉雙眼。
朝野在一陣議論後,逐漸趨於平靜,不少有識之士卻看到了朝中兩位聲名最著的大臣,終於走向了和緩,大家也可以暫時喘口氣了。
陳東終於以直龍圖閣出知秀州軍州事。
就在重陽節的前夕,市面上菊花正在上市,人們紛紛製作糖面蒸糕準備饋贈友人,不少士子約定準備去城郊或遠處登高歡飲的時候。職方司北面使臣傳來金國內亂的塘報,隨後金國內亂的消息不斷從邊地傳到行在。
當李綱在樞密院公廳中看到第一封由機速司呈上的經過整理後的文書後,不禁拍案而起,失聲驚呼:「蒲魯虎、訛魯觀被殺……」
大宋朝廷再次陷入緊張的廷議,而此時金國朝廷簡直可以用混亂不堪、人心惶惶來形容。
金國歷史上原本應在七月間爆發的這場新舊貴族之間的攤牌,在推辭幾個月後終於以完顏宗弼的北上而爆發,或許可以說是王澤一手導演的這場鬧劇。
完顏宗弼執大宋的宣喻河北東西路諸軍州的詔書,連夜召集都元帥府各帥,吩咐各路都統、萬戶、軍帥及漢軍各帥堅守關防,無左副元帥帥令,即便是已經升任都元帥的撻懶帥令亦不可執行,違令者由都元帥府左右監軍處置。並星夜率他的中軍衛隊趕回上京,進宮面聖後連府邸也沒有回,便同侍衛親軍點檢司都點檢蕭仲恭,傳喚上京駐紮的金軍侍衛司與四輔軍帥,告誡各帥曰:『撻懶割河北三鎮還南朝,何緣不諭吾計議其中,都元帥必有逆謀,欺罔國朝,恐與南朝別有異圖,其理未當。爾等四輔,自今後都元帥府應有行移軍文字,如吾不在府第,無吾手押,得承受回報。故來面諭爾等,切宜謹守,只待吾急赴國朝,整會割還地土。』
完顏宗弼回到上京後不久,完顏亶在完顏宗干、完顏宗憲等重臣的支持下發動了政變,將完顏宗磐引誘入宮,以謀逆罪當即斬殺,由於行動的太突然,完顏宗雋毫無察覺,當撻不也率皇室三猛安精悍衛士出現在兗國王府邸時,完顏宗雋正在府邸與完顏宗賢等一幫親信好友飲宴。在他口瞪目呆中,失聲大叫:「小子下手好快……」
大勢已去,完顏宗雋與在場賓客面對女真最剽悍的皇室衛隊,理智地選擇了放棄抵抗。完顏宗賢做為侍衛親軍司副都點檢,也非完顏宗雋親信,只是與他相善應邀前來赴宴,不想觸到這等天大的霉頭,只得是自認倒霉,好在撻不也對他還算客氣。
完顏亶沒有拿了撻懶,主要是顧忌撻懶已是都元帥,戰功卓越,沒有確著的證據,遽然鎖拿會引起軍心不穩,何況撻懶作為遠支皇室子弟,對皇權並不構成實際的威脅。
當完顏宗憲要擒拿撻懶,完顏亶沒有同意,而是命完顏宗弼調查完顏昌。
上京陷入動盪之中,張階卻像沒事一樣溜躂在上京的街道上,完顏宗雋被擒拿後他雖然感到意外,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在他眼裡完顏宗雋不過是一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罷了,何況他挑撥女真貴族矛盾,搞亂金國的目的已然達到。
當他走入街邊一座酒樓中,以銳利的目光掃了一遍滿堂的食客後,用地道的燕雲口音高聲嚷道:「跑堂,快來侍候大爺酒菜。」
跑堂小二帶著一張笑臉,小跑著迎了上來。「這位相公請了,敢問相公是在下面還是樓上雅座。」
張階笑了笑,暗付相公這個詞真是不值錢了,連個酒客都可以被稱呼為相公,不過這個稱呼還是挺消受人的,當下笑罵道:「樓上雅座,酒菜造好的上。」
小兒目光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唱道:「樓上請,掌櫃,好酒好菜上嘍——」
張階選了間靠窗的雅座坐下,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非身不由己情況下,凡在一個地方要待上片刻,必選在靠近通道出口的地方,而且背部一定要靠著牆面,以便防範未然。
不多時,小二上來一壺酒和四盤小菜,一大盤熟羊肉。
「酒菜來了,客官慢用。」小二唱喝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細小的竹筒,放在桌上,壓低聲音道:「大人,行在密簽。」
張階接了過來,放在袖中,一拍桌子,臉上掛著笑容,口中卻大聲道:「不是要好酒好菜嗎?你這廝鳥打發要飯的,怕爺沒有錢,給——,重新給爺上好酒好菜。」說罷一塊銀塊子子連同一根封著火漆的細竹筒拍在桌上,道:「快去張羅好酒好菜——」
「小人狗眼,相公稍後、相公稍後,小人這就去……」小二笑著,拿起封著火漆的細竹筒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順手拿去銀塊子,笑著臉面,關門退出雅座。
張階輕鬆地笑了,輕聲自語道:「又讓這小子得了五錢銀子的好處。」說著拿出細竹筒,細細看了看封在兩端的火漆後,才取刀裁開,拿出裡面一卷宣紙打開。
待看時,眉頭猝然緊蹙,整個人陷入沉思。
上京皇宮一所偏殿內,完顏亶召會完顏宗干,完顏宗憲及完顏宗弼、蕭仲恭議完顏昌之事。
完顏昌雖待罪在府,如何處置他,令完顏亶很是頭痛。
「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撻懶陰結蒲魯虎、訛魯觀擅權,二賊以除,撻懶豈可再留。」完顏宗干素不喜完顏昌,在他眼中完顏昌狂妄自大、驕橫不法,又是女真舊規最堅決的擁護者之一,於公於私此人絕不可留。
完顏亶卻又他自己的考慮,他一時間無法下決心處置完顏昌。猶豫地道:「蒲魯虎、訛魯觀謀逆,罪不容誅。撻懶依附二賊,卻無與之勾結作亂的證據,朕不能以他依附擅權之罪為理由誅殺,大金開國二十年,不能由朕開誅殺都元帥之始。」
「撻懶身在京城,然其征戰多年,軍中遍佈舊部,此賊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憂患,望陛下速斷之。」完顏宗憲深恨完顏宗磐對他的屢屢羞辱,認定無完顏昌的支持,完顏宗磐再囂張跋扈,亦無力掀起多大風浪。
二位心腹重臣異口同聲地要求處死完顏昌,令完顏亶大傷腦筋,他已經說的清清楚楚,沒有確鑿的謀逆證據,他不能開斬殺都元帥的先例。儘管上任都元帥完顏宗翰實際上死在他的手中,但在外人看來卻是間接死於完顏宗磐等人手中,與他沒有多大干係。
完顏宗弼與蕭仲恭默然不語,有兩位文官打頭陣,他們執掌內外兵權的大將還是少說為妙。
「左副元帥可有計較?」完顏亶決定在徵求完顏宗弼意見後,再做決斷,因為完顏昌之後,完顏宗弼已經成為都元帥府第一大帥。完顏宗弼在這次幾乎沒有發生變數的政變中,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沒有他決絕果斷,改都元帥府行文由左副元帥署後,斷然北上,以左副元帥的身份收下上京四輔軍帥。的確令他對完顏宗弼的忠勇甚是嘉許,但內心深處卻隱隱種下對完顏宗弼殺伐果斷的深深忌憚。
既然皇帝問話,完顏宗弼再無顧慮,道:「撻懶與蒲魯虎、訛魯觀不同,其罪不致死,處置都元帥也須謹慎萬分,切勿造成軍心惶惶。臣正徹查撻懶提議割讓河北二路之事,一有撻懶交通南朝陰事,便可任憑陛下處置。當務之急,應是安撫人心,謀劃收復河朔各軍州。」
一日之內撲殺兩王,上京是看似平靜,暗中卻是形勢洶湧,與完顏宗磐、完顏宗雋有來往的貴族大臣莫不人心惶惶,有些人已經開始暗中集結家奴部曲,分發兵甲。若不安撫人心,萬一有人發難,勢必為完顏宗磐、完顏宗雋殘餘勢力所趁。
完顏亶思量良久,才慢吞吞地道:「左副元帥所言甚善。」
完顏宗弼得到完顏亶的肯定,精神一振,繼續道:「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應安撫百官,除二賊死黨外,其它概不追究。撻懶事由未定之前,當穩其心,免生變數。」
蕭仲恭亦是道:「陛下,左副元帥所言乃老成謀國,然撻懶無論如何,不可使其居於都元帥府執掌帥印。」
完顏宗弼聞言心下暗喜,倒底是沒有白結好蕭仲恭,關鍵之時自己不能說的話,有人幫襯畢竟是好事。完顏昌一去,整個金軍將帥中最有資格登上都元帥帥座的只有他一人了。雖然早知道他自己會成為都元帥,仍然是忍不住一陣難以壓抑的狂喜。
完顏宗干見完顏宗弼說的倒是目前上京實際局勢,一旦處治不好,將會引起女真各部之間的大規模火並,這將動搖金國國本,他亦不願看到這樣的局面產生。於是順著蕭仲恭的話道:「武術、都點檢,以為當如何待撻懶?」
完顏宗憲搶先道:「即暫不能處置,當貶之。」
完顏宗干有些吃驚,完顏宗憲是最堅持主張重懲完顏宗磐、完顏宗雋與完顏昌三人的。論道起來,他要殺完顏昌三人只是為公,而完顏宗憲可是國恨家仇,按常理他應是當場抗辯,不想態度也軟了下來,令人匪夷所思。
四位心腹重臣的態度令完顏亶頗為高興,畢竟他崇尚漢家寬容,沒有得到撻懶必死之因前,他不願擔當誅殺都元帥的惡名。完顏宗干與完顏宗憲的立場,他又不能不有所顧慮,看他二人改變態度,當即笑道:「好、好,阿懶之言,甚合朕意。既如此就讓撻懶出京南下任燕京行台尚書省左丞相。」他的目光轉向完顏宗弼,溫聲道:「沈王久歷軍旅,戰功卓著,身浮眾望,當除元帥府都元帥,望沈王自勉。」
完顏宗弼當即拜倒在地,故作惶恐地道:「陛下,臣何德何能,堪當元帥府大任,望陛下另選賢將任之。」
完顏亶淺笑道:「非卿何人可堪此人,都元帥平身。」
「謝陛下——」完顏宗弼就勢站起身來,想到完顏亶一句平身,自己奮鬥二十年的夙願,終於姍姍而來,心情是萬分激動。想到王澤從容不迫的的笑,玉簾後傳出的那刻骨銘心的音律,還有馬上又要南下馳騁沙場與王澤較量,鬍鬚不由地輕輕顫抖。
「陛下,如今首要之事,乃都元帥火速南下,整頓各路兵馬,隨時聽侯陛下收復河北二路的詔旨。」完顏宗憲陰鬱地道:「只待張通古回返,問明南朝虛實,便可出戰。」
完顏亶目光深邃地看著完顏宗憲,溫聲道:「想以河朔地與宋人,卿以為不當與,今復取之,是猶用卿言也。卿識慮深遠,自今以往,其盡言無隱。」
完顏宗憲感激地道:「陛下過譽,臣本份使然,自當盡言無隱。」
「煩勞都元帥攜撻懶南下,整頓各部兵馬備戰。」完顏亶饒有意味地望著完顏宗弼,漸漸地露出一盞難以捉摸的笑容
「臣——遵旨。」完顏宗弼心中閃過淡淡的苦澀,儘管收復河朔是他既定的策略,但與王澤、朱影為敵畢竟不是一件快事。
他早就明白在下蔡之後,他和王澤已經成為真正的、生死較量的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