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澤愕然道:「孫傅來訪,必是大事,我得立即出去迎候。」
林月姐忙為王澤整了整衣襟,柔聲道:「相公還是快快前去迎接,莫要讓孫相公久候府門。」
宋朝自開國以來最貴宰相,真宗皇帝以後,即便貴為親王,其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做為宰相的孫傅親自到訪,這還是八年來的頭一遭,王澤自然是親自降階相迎才合禮儀。
二人揖遜謙讓著進了客廳,敘了賓主之位。待設了茶,王澤便即謝罪道:「孫大人身為宰相,若有賜教,遣一介吏士,叫在下過府受教便是,反倒勞駕屈尊,實是罪過。」
孫傅心情複雜地望著王澤,品味著王澤的這番話。暗自苦笑『或許用不了多久,便會有人對你說這番話了』。但他臉面上卻笑道:「方纔從都堂交印回府,路過這裡,因有幾樁事縈繞於心,素知德涵智略過人,老成謀國,故此打擾,還要請德涵不吝賜教。」
「孫大人過講,下官豈敢。」路過這裡,明顯是句托詞,王澤又豈能不知孫傅府邸在何處,路過他的府邸街巷,這不是扯淡嘛!
「德涵就不必自謙了!」孫傅勉強地笑很難看,落落地道:「如今朝野上下誰人不知德涵乃國之柱石。」在送向王澤一頂大大的高帽後,又繼續道:「酈瓊叛逆以來,引金軍自京東長驅入淮,舉國震動。此中有朝廷輕敵之故,但亦有其它原委,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今日前來就是與德涵商議如何卻敵。」
王澤沒想到孫傅竟然絲毫不加掩飾地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不禁為之愕然,當回味到孫復此言似乎別有所指時,隱隱感到和自己有關時,心下頓生警覺,當下輕輕頷首,靜下心來細細聽孫傅說來。
「縱觀前因後果,或可說金人驕橫,卻也不能輕易通過我沿河州郡,究其原委乃是酈瓊叛亂之故。酈瓊身為軍指揮使,位高權重,何以謀刺吳大人,北侍軍都虞侯司公事魏源本就是尖酸刻薄之人,以他主持京東酈瓊事,原本還能挽回的人事真的走到了謀逆的路上……」孫傅說到這裡,臉色抹過淡淡的不滿之色,繼續道:「這本應是過去的事,但這件事必須查清才是……」
王澤聽他似乎說著酈瓊謀逆之事,但細細想來,卻是在說那次樞密院自己料敵失算,與建議以魏源辦理酈瓊事宜,此事他王澤是難辭其咎的。不由地尷尬地笑了笑,頗為難堪地道:「大人說的是,酈瓊的謀逆縱然是咎由自取,卻也有朝廷處置不當的緣由。」
「德涵所言極是,當時若是能穩住酈瓊,也不至於有今日之亂。」孫傅冷冷地譏諷一句後,話鋒一轉,道:「國朝之制,雖然兩府對掌文武大柄。然兵者,國之大事也,每有軍事,都事堂宰執全然不能置身事外,往往要干涉樞府事務。一般的軍隊調動,都事堂固然不當多管,但若是關係重大的戰爭,無論選將用兵,都事堂都是要管的。我等不過是一介書生,又豈會兵法軍事,到頭來但凡行軍佈陣,不得其便,德涵乃文武全才,久歷北事,自然是明白不過其中利弊。樞府李大人用策往往受制於都堂,不能施展手腳,以至於金馬猖狂之極。我以德涵知兵,故特意前來,想聽聽德涵的建議」
王澤聽他之言,是擺明了要加強樞密院這幾年來逐漸消弱的權力,想要通過與他某種妥協來達到某種目的,儘管孫傅的目的他還未能完全理解。當年孫傅與唐格二人把持都堂時,極力排斥以張叔夜、李綱為首的樞密院,堂而皇之之以選兵任將乃軍國重事的理由介入軍務,今日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反倒是要求都堂不予樞密院事務,實在是可笑之極,因而笑道:「兩府分掌文武大柄,這是國策,然自太宗以來,都堂宰執詰問樞府軍務已成定例,某實不知大人所指。」
孫傅見王澤裝糊塗,他笑了笑道:「這雖是不成文的慣例,然自德涵首倡軍制變革以來,樞府下設都參軍司選任宿將充任參軍使,使得樞府決斷軍務不似從前。所以都堂再處處詰問樞府軍事,恐怕反而會適得其反,德涵不是向來提倡,文官典兵而不治軍嗎?」
既然說到這一層上,王澤豁然明瞭孫傅用心所在,他徹底明白先前孫傅、唐格以都堂干預樞密院事務,處處壓制樞密院執政參預朝政的動機。平心而論——孫、唐二人倒也是出於公心,是怕戰亂之時,樞府權利過大,導致樞府凌駕都堂之上,尤其是性情剛烈的李綱與堅決主戰的張叔業把持樞密院。當朝局發生變化,原來的平衡被打破後,他重新回到朝廷,遽得副相執政,以他目前的勢力來看,宰相之職遲早非他莫屬。
現如今是太后問策,已經開始拋開孫傅這個宰相而倚重於他。以他目前在朝野的聲望、權勢,一旦成為宰相,以朝廷都堂為權力核心的決策機構,必然會牢牢控制樞密院,從而把兩府權勢於一身。說白了就是可能出現一位亂世權相,對皇權形成了極大的威脅,這對於士大夫來說是絕不願意看到的。
從竭力消弱樞府權勢,加強都堂力量到平衡兩府權勢,孫傅對趙宋皇室真可謂是用心良苦,不能不使王澤感到由衷感慨和無奈歎息。
王澤已經明白孫傅這次以宰相之尊親自到訪,必然是要和他做一筆交易,孫傅的籌碼就是他料敵失算,且新軍制又是他首倡,酈瓊的謀逆與他自然脫不了干係,當這一切豁然在胸之後,他有些調侃地笑道:「雖無明文卻已成慣例,唐大人請郡之前,由都堂參預軍機,卻也將沿河、陝西整治的井井有條。何況唐大人請郡不久,朝廷就開始禁都堂干預樞府軍機,恐怕這會引起清議的非議。」
王澤直接點明自己沒有打算放棄參與樞府軍機的權利,令孫傅有點後悔多此一舉,王澤多次向大局妥協,使他感到自己以某種條件作為交換,很有把握讓王澤再次妥協。所以他抱著這種希望想來此讓王澤放棄干預樞府權力,卻不想被王澤輕輕一言化解,一言一句,全是回絕之意,看來王澤並不在乎他所提的交換條件。
孫傅自以為如今自己還是宰相,資歷甚深,以宰相之尊親自拜會王澤,王澤竟然婉拒的如此堅決,讓他心下好生窩火。但他何嘗不明白自己籌碼不多,王澤憑借江浙之功、勢頭正盛,豈能為斷事之過被無端的奪取大好的機會。
正是他沉默不語之時,卻聽王澤突然道:「樞府有李大人主持這些時日,的確是頗有起色。」
「李伯記的確是文人中不可多得之方面帥才!」孫傅立即意識到王澤似乎有了些許鬆動,而且他從王澤的話語中品味出一抹善意。
孫傅暗叫慚愧,如此淺顯的道理,自己曾與唐格不止一次的計算過,怎的到了關鍵時刻反倒是沒有想到。既然是同時召回王澤、李綱二人,一人入都堂一人入樞府,這就是制衡,李綱重新執掌樞密院後,是絕對不會容忍王澤過多的干預樞密院軍機,王澤只能在樞密院節堂真的宰執會議上才能奉旨參預。
但他隨即而來又一層憂慮,沒有自己與唐格在都堂的牽制,李綱能不能制衡王澤,這還是個問題,儘管王澤以表達了足夠的善意,但是,他沒有說自己會放棄干涉樞府軍機,當下又試探道:「平心而論,德涵與伯記二位相比,還是德涵更能勝任樞密本兵之任。」
王澤一怔,不想孫傅會說出如此之言,他盤算著自己若是毫無回應,孫傅定然會與自己做最後一搏。他雖然不怕,但並不代表他不無顧忌,無論如何孫傅是在為皇權的穩固做最後的努力。王澤感到有些理解孫傅、唐格與李綱這些士人的執著,儘管從前他也是明白他們這些人處處制衡自己的用意,但今天他看出孫傅等人為了他們自己的思想與理念,是可以付出生命去維護的,這種執著,不就是自己竭盡全力要做的事同出一轍嘛?他不由地深深歎了口氣,道:「時下,最緊要的還是如何將兀朮趕回河朔才是道理,不知李大人已經有何計較!」
孫傅搖了搖頭道:「說的是啊!金馬如雷,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王澤不可知否地笑道:「大人無須煩惱,李大人乃是睿智之士,又豈能看不出來,北人善於騎射不習舟楫,縱然他金馬如雷又能怎樣?」
孫傅不知不覺中順著王澤的話問道:「哦——願聞其詳。」
「以某之見,北人南征最為可行之法,就是先行奪取京西北路,以京西、河東為後盾攻取陝西六路,川中可取亦可不取。此乃取江東之首步,沒有取得陝西六路則後方不固,沒有取京西北路則無路南下。若取江東必先佔據上游,然後順流而下,與取道江淮的偏師一舉可破江東。取得襄樊、鄂州之地,必取京西、陝西,金軍幾次進攻陝西,意圖就在於此,得陝西則京西不保、京西淪陷,大江上游必為金人佔據。無奈何金人用兵陝西屢遭敗績,卻不能成功奪取寸土。我料兀朮此番南下,斷然不是要奪取行在,所以還是堅持認為,金人不會不知道一路南下必然會形成孤軍深入,這要是放在八年前或許可以攻入江浙,可是如今行在有二十餘萬精銳枕戈待旦,水軍更是游戈江面,他們壓根就無法過得江來,久留江淮之地,又隨時都有被北侍軍襲擊的可能……」
孫傅精神為之一振,急促地問道:「德涵既是如此說道,可有依據?」
王澤淡淡地道:「酈瓊叛逆,常寧侍衛大軍的潰敗,雖然造成我京東全面被動,但京東仍然有兩支侍衛大軍在奮力苦戰。京西、陝西、京畿仍然是銅牆鐵壁,金人無法突破。這些年來,在下最使擔心的就是金軍會集中力量對陝西再次侵襲,京東之事固然不順,但卻讓金軍河朔主力彙集淮上,他們就無法對陝西侵擾。有侍衛水軍的支撐,京東局勢雖危卻還有挽回的機會,至於行在,那就更不必擔心,區區幾個萬夫隊就想奪取江東,真是夜郎自大、自不量力。如今我等要做的就是,等待水軍的消息,只要上官太尉消息傳來,也就是兀朮退軍之時。不過,此役京東、江淮損失必然不小,所幸大宋的財賦在江東,稍待時日恢復不難。」
「但願如德涵所言,如今局勢也只是勉強支撐了。」孫傅目光艱澀地望著王澤神情自若的面龐,感到自己來此的目的還是沒有達到,此戰勝有王澤的建策之功,敗與王澤並無多大干係。
王澤若有所思地道:「李大人知兵,必然已經想到這一層,某不過是居於府中議論而已。」
孫傅細細品味王澤之言,懵然明白了王澤這是在向他隱諱地表明了態度,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願,其中意味真是令他歎息不已。
王澤又笑瞇瞇地道:「大事一定,朝廷的官制改革,還須仰仗大人。」
任何事都沒有不付出代價的,王澤原本就沒有將參預樞府軍機的事當一回事,他以持節節制南海諸國宣慰司事,牢牢控制水軍來一步步實現他的目的,更何況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做一個擁兵自重的權臣。借用今日孫傅的杞人憂天,正可換取孫傅在即將開始的官制改革與繼續深入的經濟變革中的支持,更能取得孫傅、唐格代表的士大夫們的讓步,可以說是正中王澤下懷。
「同為天下蒼生計,執政理應如此!」孫傅對宰相的名位還是有割捨不斷的猶豫。
二人相顧片刻,彼此間已經不需要再說下去了,他們相互間已然達成了某種暫時的默契。